周子仁合上病舍柴门,朝竹梯下望去,已不见粥车踪影。
道旁玉屑成堆,泥地里洒过水,一条条车辙深勒其间,又教错乱的足印踏碎。辘车终日来往,运送粮食米粥,也运送病体尸首。周子仁惘立栏上,凝目那车痕半晌,才赫然瞧见对面栅居前一道身影。“阿姐!”周子仁一眼认出那人,急忙奔下竹梯,踏着湿泥迎将过去:“阿姐可见到秀禾了?我听闻阿香……”
李明念默伫梯下,只向他摇摇头。
未尽的话音落回肚里,周子仁已知其意。他足步渐收,目掠她襟前那片湿痕。
“秀禾还好吗?”他轻问,“她昨夜便有些精神不振。”
“会好的。”李明念答得平静,却眼望南巷尽头那高高的竹墙,自始未与小儿对视。她忽转话锋:“邱凡骐他们还是明日午时到墙边?”
周子仁颔首:“只是如今已买不到药材,凡骐哥哥他们便只能送些粮米进来。”他细瞧李明念眉眼,“阿姐要寻他们?”
“有些事。”对方捡起脚边竹篓,“你也去用些粥,歇会儿。”
“阿姐一道去罢。”
“我不饿。”李明念背上竹篓,转身要走。周子仁忙将她拉住:“阿姐今日还上山拣柴么?”待她滞足回头,他才攥着她袖管趋近一步,“我想与阿姐一道。”
西山林丛大多人迹罕至,野径间积雪已近尺深。一双长靴深践雪中,李明念踢出底下枯枝,掸去槎桠里的雪花,扔进竹篓。羽翅扑棱声划过头顶,四下折枝洒雪,崩断的动静此起彼伏。她回过脸,正欲提醒小儿跟得近些,便见他半截小腿陷在雪里,怀中捧一把枯枝,却仰着头四方张看,显是心不在焉。
“在寻什么?”李明念足尖一提,又勾起一截断枝。
“夫子恐怕一时难归,眼下若能寻见病源,也胜过坐以待毙。”那小儿还抬着脑袋,“先前已仔细查问过各户饮食外伤,却无甚头绪。我想……若与此无干,或者关节便在候鸟身上。”
“为何是候鸟?”
“我查阅医书古籍,推测自古异气横生,大多是因山川变化、气候异常,又或者人族大量迁移,使本地气缺或异地气侵。如今西南族群少动,且近年虽天灾频繁,疫症却未发在潮湿或奇寒之季,病因便大约并不在此。”周子仁寻看飞鸟掠影,“余下的……便是这些因节气迁徙的‘外族’。”
李明念折断一根半人长的枯枝。“林中不乏飞禽的粪便羽毛,镇南乡人每日上山采桑,若是疏于清洁,倒确易染病。”她眼珠一转,“……如是说来,会飞的尽有嫌疑?”
“嗯,须得是大量迁徙而来的生灵。”小儿张向她后背,“阿姐可是想到了什么?”
手中断枝飞抛入篓,李明念将竹篓往身前一背,半蹲下身。
“上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北坡势陡,愈近低处草木愈稀,两山间地白芦黄,缀几片光秃秃的青石,夹一条溪涧潺潺其中。李明念背小儿落地溪畔,放他站定石上。这一处边岸长狭,岩壁耸拔在侧,立于半涉涧流的岩石间也难撑开胳膊。周子仁扶住岩壁,无须李明念开言,已注目前方一缝石穴。那穴缝距他手掌不过一尺,似石壁张开一道裂痕,至宽处堪抵半掌,有黑气丝丝缕缕,不住外溢。
周子仁挨近前,望入那层层黑气,觑得缝里幽不见底,壁上隐现无数蓝莹莹的光片,鱼鳞般微微闪烁。
“这是……蛾?”他辨出那片片荧光。
“水分县的蛾。”李明念拉下肩头背绳,“大约今秋太冷,便飞到这极南之地产卵。我也是这几日寻药才发现。”
“水分县?”周子仁从石缝前转回脸,“从前步廊县没有吗?”
李明念转至他身后,视线也探入缝里,掠过趴伏壁间的蛾影。“这叫溟蛾,喜水,夜间双翅发亮,原是稀罕物,水分县才得见。”她一手扒在石缝边,“玉衡山北坡有片林子,恰傍着南水,这些溟蛾大多在那里产卵过冬。”
周子仁忙伸过手,将她的手自那黑气里拉开。
“是它们……异气便是它们带来的。”他自语。
小儿话里笃定,倒教李明念垂眼瞧向他。
“如何肯定?”
那小儿却顾不上回答,只仰脸急问:“阿姐,水分县近些年可有发过疫灾?”
李明念凝神寻思。“似是发过。”她道,“不过水分是大县,下辖乡镇也有五六十,光是玉衡山附近便有七个镇。究竟是哪些乡镇发过瘟,我也不甚清楚。”
玉衡山位居水分县中部,便是将周围乡镇一一探访,也须好些时日。“要想个法子。”周子仁望回那石穴中,“若水分县也有乡镇发过疫灾,不定府衙或镇衙便有可用的药方,又或者当地还有药草可替代赤母。”
他想到什么。
“可否请李伯伯……”
“他不会帮忙。”李明念冷声打断。
身前小儿止声点头,似是毫不怀疑,只自低眉苦思。瞥过他低垂的眼睫,李明念又问:“你敢肯定是溟蛾带的病害?”
周子仁思绪一断,一时未应。“我瞧得见那些异气。”他道,“这些溟蛾与患病乡人身上的黑气……确是一般。”
背后流水淙淙,却无话音相答。“阿姐……”周子仁再度启口,正待解释,只听刺啦一响,一双手越过头顶,揉一方油纸塞住石缝。他认出来,那是竹篓上封顶的油纸。“去寻李景峰罢。”李明念在他身后道,“他是阁主继人,自来与各地官员有些来往。要劳动官府找药方,他更好说话。”
南山西侧溪流干涸,栅居下方一涧枯石叠雪。
“溟蛾?”李景峰端一杯姜茶递向对席。
周子仁纳首接过。居玄盾阁两年,这是他头一回拜访李景峰的住处。茶案边风炉催沸水,北面闭合的移门掩紧寒风,一扇竹屏遮隔在西,坐席铺设正中,坐于右首恰可望见内室一隅,除去书案床榻,墙边仅几只漆木箱笼。“便是玉衡山的夜光蛾。”跽坐下首的李明念启声,“当年还是你告诉我,那种蛾只在水分县可见。”
“我记得。”李景峰分茶已毕,“但溟蛾最早见载于一千年前,从未听闻会招来病害。你们如何肯定它便是疫灾之源?”
周子仁正自斟酌言语,却听李明念道:“查出来的。”她面不红气不喘,“我们成日照看病患,自有把握。”
对席的少年深瞧她一眼,目光又移向她身侧小儿。周子仁垂下眼皮。“异气大多为外物所携。子仁与阿姐已细细查问,今年只这溟蛾最为可疑,且蛾卵所在正是乡民们采桑必经之地,据此推断,溟蛾确是病源。”他敛手向前,“还望景峰哥哥相助。”
虽受小儿一礼,李景峰却不忙回应。他侧过脸,拿起炉架上的火钳,拨入炉膛。烧红的炭块一动,迸起点点火星。“县府官档会记录各地疫灾年份,但要寻方问药,还须查阅各乡镇地方志。必得我亲去。”他道,“我稍作安排,至迟后日启程。”
对面小儿眼光微亮,李明念却拢起眉心。
“阿爹会许你去?”
“我自有法子。”李景峰放下火钳。
李明念蹙额不展,只一旁小儿俯身下拜。
“深谢景峰哥哥。”
“同族援手,何必言谢。”李景峰瞻相他脸庞,“你身子弱,又连日在镇上辛苦,脸色倒极差。可是有何不适?”
“多谢哥哥挂心,子仁无碍,只是有些疲累。”周子仁依旧低着眼。
李景峰却笑道:“我非医士,却也粗通些切脉问诊之道。替你把把脉罢。”言讫,不待小儿反应,已伸手近前。
李明念右臂一抬,立时格开。兄妹俩出手皆速,周子仁只觉眼前臂影交错,骨肉碰撞的闷响急促相连,那两只手掌转瞬间竟已数度翻转,最终抵腕一止,僵持半空。腕间劲力不松,李明念冷看对席:“他自个儿便学医,何须你把脉?”
“只是忧心子仁身体罢了。”李景峰面色如常。他倏尔一收手劲,回掌端茶:“他不修内功,又成日接触病患,还须提防染病。你是姐姐,要照看好他。”
骨头倒硬。李明念倥脸不答,只甩一甩撞痛的手腕。“阿姐一向待子仁极好。”周子仁忙俯首作礼,“确是这几日太过疲累,子仁会多加休养,劳哥哥费心。”
李景峰呷一口热茶,回以一笑:“无碍便好。”他目光旁移,“听席韧说,你定了启程之日。采买不仅需要银钱,一应物件可已备齐?”
启程?周子仁也转瞧身旁。李明念正手搓腕口,目向面前那杯浑浊的姜茶。
“我自有准备。”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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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云亘天日,酉时初已夜色压瓴。
镇北街市人群熙攘,主道积雪半融,湿漉漉的青石地间灯影斑驳。邱凡骐穿行坊中,头戴箬笠,手提一篮蔫巴巴的菜苔,脚步时紧时慢。他拐过街口,望得铁匠铺招幌飘摆,忙从帽檐下瞥视左右,确认无人瞧见,便闪入巷里。深巷昏暗,只两侧墙头间或冒出稀薄的灯光。邱凡骐沿墙根疾走,遇见左壁一处门檐,方才敛步细瞧。
门阶上立着一条人影。
“带来了?”熟悉的女声响在阶顶。
邱凡骐点头,又左顾右盼一番,掏出袖袋里一叠厚厚的药方。他近前一步,塞与那人道:“这些应当够了。落的尽是鲁老爹的名字,你……你还是仔细些,莫在同一间铺子买,省得教官府发觉,平添麻烦。”
门缝间闪出烛光,阶上那人面目难辨,仅一双弯长眉眼隐隐可见。
“我会带人分头去几个乡镇买。”她将药方收入衣襟。
“还有旁人一道?”邱凡骐瞪大眼,话一出口又教自己的嗓音一吓,赶忙捂嘴四看,小声追问:“是子仁那个影卫么?”
“不需你操心。”李明念声色如初,“天冷了,官兵看得紧,这几日你们便少出门。”
少年面有迟疑。
“不是说……让我每日去土牢那儿,给守卫送些个茶钱?”
“不必了。”李明念面转向巷口,“他们也不缺茶钱。”
邱凡骐脖颈一缩:“哦、哦。”他摸进袖里,难掩窘迫,“银子我没带来,回头再还你。”
巷外铁靴的踏响由远及近,一道人影奔过巷口,虽未执枪戴盔,却身披锁甲、腰挎弯刀,映着遍街灯火一闪而过。李明念眯起眼。她认得那官兵。
“与鲁老爹买些吃的。”她说,“他出钱出力,不该饿着。”
“啊?”邱凡骐懵张开口。
李明念足尖一点,不等他看清即跃出巷去。
镇南竹墙外已亮起一圈炬火。南北主道垓垓攘攘,晚归的车畜尽避让道旁,一队浩荡人丛顶风南行,各个穿红着绿、高挑花灯,为首的老叟身披熊皮、头冠鹰首,口里念念有词,手中响铃直摇。那官兵一路小跑,见大道拥堵难行,索性一头扎入小巷,抹个弯子跑向东街。李明念紧随其后,纵身横越主道,恰掠过人龙中抬着的一顶青漆辇轿。轿帘牵风翻飞,露一尊青龙神像盘坐其中,镀金描彩,慈容低眉。
东街尽头冷清一片,窝棚前仅剩一个拄枪守卫,耳察铁靴声才转过脸,唇上两撇八字胡迎风抖颤。李明念曲身一翻,伏入近旁一处檐底,看先前那官兵奔上前,将怀中纸包一把塞过去:“快,尝尝!”
八字胡官兵肚里正饥,胁下夹住长枪,揭开油纸一瞧,竟是整整一包熟牛肉,片缝里飘出几丝热气。“嗬!”他惊奇,“前两月军饷都还未发下来,你竟有这个闲钱?”
那买肉的官兵擦擦手,捡起两片牛肉丢入口里,囫囵吞下道:“没听那牢头说么?牢子里有人,不愁没银子使。”
响铃丁零当啷,伴着履践湿地的水声渐近。李明念匿在檐下,听得那八字胡官兵冷哼。
“才关这几个人,还分得我们一口油水。”他嘴里嚼肉,“也不知往日里贪了多少油钱。”
“横竖咱们是没这个福分啦。”买肉那人齿张舌翻,“早晓得修甚么内功啊,调来干这倒灶苦力,还回不得军所,风餐露宿的。”
“你那是想回军所呀?是想回去瞧那鹤口来的乐妓罢?”
一阵窃笑。
李明念目光越出檐缘。主道的人龙团挤竹墙前,那顶辇轿面朝镇南,停放道中。
“听闻为着这疫疾,现下军所也只进不出了。”窝棚边又传来人声,“也不知那几个乐妓送出去没有。”
“千户长自个儿使钱买来的,还能送出去?”
“天晓得是自个儿使钱,还是使自个儿的钱。”
两个守卫笑起来。神轿前摆起香案,那熊皮老叟急摇响铃,红红绿绿的人影围作一圈。
“欸,那是做甚?”八字胡官兵望去主道。
“镇里不是没有医士肯进去么,乡民怕南荧人真死绝了,合起伙来撺掇社长向官府请命,要差一个巫医给南荧人瞧病。”那买肉的答得含混,“结果巫医也不肯进,只说在外头做法事,便可驱邪降福。”
竹墙外香霭飘飘,袅烟勾弦月。老叟枯瘦的四肢曲折舞动,鹰首下熊皮张合,远影如奇兽拜天。
李明念翻出檐底,踩着喧天的铃响一跃,轻落窝棚顶上。
“咱们中镇人的巫医,那里驱得了南荧人的邪。”八字胡官兵在底下哂笑,“我看倒不如做个法场,请他们南荧那龟蛇神显灵。”
“南荧人的神,咱们中镇人请得动么?”买肉的啐他。
窝棚下方的活门如常大开。李明念望棚底打个空翻,悄没声儿钻入地道。
阶底无灯无月,头一间牢门里仍旧只关一个囚徒。许双明坐守墙根栅窗边,手里松握一枚石子,摩挲对角墙上计日的划痕。墙土坚厚,那石子又无尖头,每刻一道印子都要反复刮磨,以致划痕粗糙,摸起来竟难以数清。
栅条三下轻响。许双明一惊,连忙趴伏下地,拨开窗前那盏发霉的破碗。
“夫子回了吗?”他低问。
墙外人跪下左膝,推进一只药罐。
“还未。”
紧提的喉口一动,许双明握住药罐。
“一个月了……”
“横骨岭毕竟凶险,一月未归也不怪。”墙外女声无甚情绪,“子仁已找到病源,是水分飞来的夜光蛾。明日李景峰便启程去水分县府,查阅各镇疫灾记载,看有无可用的药方。”
“水分县的蛾?”许双明一头雾水,“李景峰又是怎么回事,他回来了?”
“细节不必多问。”李明念道,“今夜我得启程去大横买药,少说七八日才回。你们不要招惹守卫,以免再生枝节,无人救应。”
许双明却愈发不解。“不是说鲁老爹他们在送药么,做甚又要去大横买?”他抓紧栅条爬近一些,喉音压得更低,“是不是药价涨了,银子不够?我藏在西山的那些金子尽使完了吗?”
“银子不是问题。只是如今药价溢涨,镇衙为禁乡民囤药,已限买许多药材。要大量买药,只得去外乡。”
“限买”二字入耳,许双明脸色微变。
“上回张婶病倒,药铺便说须得拿医士开的药方买药。”他记起来,“若是没有药方……”
“鲁老爹已开了药方。到时扮作私奴,拿着方子便可采买。”
许双明一怔。
“那……你和鲁老爹会不会有危险?”
“不妨,我们会小心行事。”
犹疑一会儿,许双明点头。“好,你们多加小心。”他话音略停,“这份恩情……生死不忘。”
墙外人并未答腔,只又从栅条间递来一件物什。“记住了,外头若有甚么动静,不要问,安分待在这里。”她交代,“吴克元会接替我,每日过来看看。若有甚么变故,你留个字给他,这东西却莫带在身上,免教人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