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云曦觉察她目光。
“她是奴籍,还是女人。”李明念道,“这样的人,在你们这里能当官?”
“人界贱民统归大贞管辖,依籍簿来看,阿蝉确未脱籍,在我朝也是头一位奴籍官员。可若是这一仗胜了,于她而言便再无贱籍之说。”云曦领她继续前行,“这是阿蝉凭本事争来的,不过她却不是汶国头一位女官。”
李明念瞥向她胸前那串海蓝宝珠。适才候在太和殿前,她曾见四名官员离开,各个红袍皂靴,脖子上都挂一串珠子,虽非海蓝宝石,形制却与她这串相类。那嚣张的三王子格外高看她一眼,大约原因便在此。
“灵台郎是什么官职?”李明念问。
“便是司天台五位主事之一。”云曦道,“东南各国皆有司天台,大多兼备春、夏、秋、冬、中五位主事,合称五官灵台郎。位阶不高,在族中却很受敬重。”
承天门近在眼前,她两个自东侧门而出,行经守门的军士跟前,那禁卫兵领头着意赶上前,对云曦施礼道好。她回个礼,脚步却不停,一径带李明念拐去门侧——葛若西已候在墙边,牵住三匹高大的套鞍马,冲两人招一招手。
李明念眼望她那身铁甲道:“中镇人的皇宫也有女官,却不似你们这里,手中还握着职权。”
“我知道,中镇族女官便是指的后宫嫔妃。”云曦语声平静,“利朝时候,人界还是东岁族话事,朝中半数重臣都是女官,也曾出过几任女皇。是以东南各小国也延续这一传统,直到中镇人建立贞朝,全境称臣纳贡,女官才越来越少。如今整个汶国……包括阿蝉在内,文官里也只三位女官。”
眼看两人走到跟前,葛若西唱个喏,轻轻拽近那匹单独牵住的白马,递出缰绳给云曦。
李明念无声冷哼。
“尽教中镇族风气熏坏了脑子。”她道。
云曦一手接过缰绳,拉住马嚼子淡笑。
“也不尽是中镇人之过。”她说,“于何人有利,必为何人所用。此乃天下共理。”
李明念不置一词,拽紧葛若西递来的缰绳,扶稳腰侧横刀,跃身跨上马背。
“你那刀很是精巧。”云曦顺势而观,“模样虽素些,瞧着却是上等兵器,难得一见。”
右手还按在刀柄间,李明念摩挲柄底那圈竹叶银纹。
“晗伶姐打的。”
“表姊的出师之作?”见她点一点头,云曦解颐,“那便难怪了。好兵器都有名字,你的刀叫什么?”
“一把刀。”
“什么?”葛若西在旁一愣。
“它叫‘一把刀’。”李明念重复。
对方呆立马下,倒是云曦一省,大笑起来。
“有趣,实在有趣!”她慨叹。
李明念拉上缰绳,目光扫过她腰侧。
“你使剑。”她道,“也是金家打的剑罢?”
“不错。”云曦拨开裘衣襟口,露出腰间那截银亮的剑柄,“它叫‘鸣霄’,是把好剑,却不是我惯用的兵器。”
“你惯用什么?”
云曦但笑不答,只将衣摆一掀,足蹬马镫,翻上马背。
-
咻。
箭矢离弦而出,疾冲向孤立三里地外的圆靶,转瞬即听一声裂响,径直穿靶而过。
“好准头。”李明念叼着玉兰饼道。
她盘坐木搭的擂台边,膝旁摆开几只食盒,琳琅满目的糕饼小食已空去一半。云曦站在五步之外,垂下手中长弓,看那木靶一侧的女兵跑近前检看,不一会儿便朝擂台高呼:“靶心!又是靶心!”
数百名女兵围挤台下,各个伸长脖子屏息以待,听罢顿时跳将起来,连连鼓掌叫好。李明念咬住半边饼块,也跟着拍一拍手。军中善射者百步穿杨,纵是弓阁门人也大多箭不过千步,且经眼下这等大风吹卷,多少要失了准头。有云曦一般实力的,却是鲜见。
“可惜射程有限。”云曦侧过身,将那长弓交与近旁女兵,又冲台下的葛若西打个手势,“抬上来罢。”
对方高声一应,掉头挤出人丛,奔向演武场东侧的兵器库。
这片场地坐落王城西侧,南邻高良郡,北接太渊河支流,西面一线山岭为屏,射场便划在一斜陡坡下方,坡间层层设靶,愈往高处,靶上的箭孔便愈稀。李明念循着云曦射穿的靶子上看,丈量一番最顶层的距离,又偏脸东望。兵器库前清出一块三十丈见方的空坪,两千军士正列作四个方阵,人手一杆长枪,连呼带喝地操练。
五个营,两千五百新兵,尽是女子。她记得大贞军中鲜有女人,这场面倒是稀罕。
一串履响近前,是云曦坐到她身侧,从食盒里拣出一块红豆饼。“听闻在西北军中,叶闻沙自认箭术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她一口咬下半张饼道,“前些年他曾去西南平乱,你可曾见过?”
李明念觑向她鼓鼓囊囊的腮帮。来时路上买了这许多糕点,她看云曦在市肆走得轻车熟路,还当是她自个儿嘴馋,不想竟生生忍到眼下才碰。“在不容谷见过一回。”李明念记起山谷高阜上的老者,“那老头儿箭术确是惊人,大约内力深厚,隔着六七里也能将人射伤。”
大口吃下另一半饼,云曦思索着颔首,眼神寻向坡顶的箭靶:“六七里么……得从这里射中最高那支靶子。它树在那六年,还不曾中过箭。”她慢悠悠咽下食物,“看来传言不虚,我要勤加操练才是。”
兵器库门前现出葛若西身影,小巧的身躯似乎肩扛什么庞然大物,匆匆望擂台赶来。
“嗬,好大的弓。”李明念认出那东西,看葛若西一路急奔近前,呼喝着令台下女兵们让出一条路,径登上擂台。
咚一声重响,那巨弓稳竖在旁,葛若西两手扶住弓臂,气喘吁吁拿胳膊肘揩汗。
“二王女……抬来了。”
云曦起身上前,握上碗口粗的弓臂。李明念这才瞧清,那巨弓与自己身量一般,弓梢竟生生高出云曦一大截。忙将剩下的玉兰饼塞进口里,李明念倾过身,捏一捏紧实的弓弦。
“挺结实,寻常人怕是拉不动。”她含混道。
“好巧,赠弓之人也说过这样的话。”云曦笑着回头,“你可拉得动?”
李明念吞下口中食物。
“可。”她道,“只是遇上实战,也决计不会带上这样的笨物。”
云曦一笑。“此乃‘射日弓’,原是始帝燕行的兵器。”手中巨弓一举,她轻易将它横过身来,“不错,太过笨重,反倒无甚用处。所以我寻来能工巧匠,特制了几批新箭。”
又一阵杂沓的脚步,是两名女兵斜抬着箭筒上台,小心翼翼搁放云曦脚边。那箭筒宽约两尺,内中铁箭根根长逾五尺,沉甸甸的箭头足有拳头大小。
葛若西抽出一支铁箭递上前。
冰凉的箭杆在掌中打个转,云曦横举长弓,搭箭弓臂之间,右肘一回,挽弓如满月。
“我喜欢有的放矢。”她望定坡上残靶,箭头却指向更高一层的靶心,“相较近战,也更偏好远远站着,却能够一发而中。”
嗡。弓弦急振,铁箭呼啸而出,但听轰隆巨响,那箭靶当中迸开一团火光,登时炸得碎石飞溅,烟尘膨升。
台下一片激动的喝彩,兵器库那头的方阵也稀稀落落停下操练,回头望坡上张望。
“竟还能炸开。”李明念称叹,手搭凉棚望进那团尘灰,“这怕是有五里了。”
“寻常火炮望尘莫及。”葛若西笔直地站在箭筒旁,难掩骄傲,“且二王女射艺精湛,准头也极好。十二岁时她随大王巡营,便在军中的骑射大比一举夺魁——那会儿王城里谁人不知二王女的名号,连我们这等外来的平民也曾有耳闻。”
云曦竖转巨弓,稳拄在地。“这话往常还可说来唬人,在阿念面前却是班门弄斧了。”她笑道,“她可是玄盾阁长大的门人,十八般兵器样样熟通,又专精内修,实战中可远比王室这些花架子强。”
她声调不高,却让底下喧闹声渐收,数百双眼睛陆续望向同一个地方。
葛若西面颊飞红,也看去身畔:李明念还盘腿坐在台边,松鼠般鼓起两腮,细细咀嚼满口的梅花糕。
“当真么?”葛若西轻声问。
话音才落,擂台底下便有大胆的探出脑袋道:“既如此,李姑娘可能演练一次,让我们也见识见识?”
“是啊,让我们看看罢!”马上有人应和。
“一次——就一次!”
台下吵吵嚷嚷,云曦回转身子,笑看一旁的事主。
“如何?”
李明念不答,拍去满手酥皮渣屑,轻轻跳将起来,顺势从箭筒里拈出一支铁箭,左手往弓臂上一抓,朝着坡顶箭靶猛地挽开弓弦。这一连串动作太快,台下人不及看清,只听一道啸鸣赫然掠过头顶,后方旋即炸开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伴一串隆隆滚石声倾泻而下。
众人俱惊,无不扭头后望,却见山头尘溅石迸,一篷灰烟缓缓胀大,哪里还有箭靶的影子?
“你这箭确也好使。”李明念放低射日弓,随手递向身旁,“就是太耗靶子。”
演武场鸦雀无声,云曦也定在原处,半晌才慢慢展臂,将那巨弓接握在手。
“……哈。”她轻笑,“竟比我料的还要厉害。”
侧旁一阵掌声骤响,台下女兵们醒过神,循声东盼,恰见一名护卫打扮的男子推着轮椅走近,椅中披裘戴帽的青年面色苍白,身躯却坐得端正,怀里置一团锦衣包的手炉,双臂曲抬胸前,正自拊掌微笑。“不愧为阁主独女。”他在猎猎风响中扬声,“果真如二妹所料,比我们这些王室子弟要强上许多。”
擂台上的云曦横负长弓,口里唤道:“大哥。”
葛若西连忙挺直身子,举起右臂朝台下用力一招,领众女兵行礼。
“见过大王子。”
李明念也欠一欠身,看女兵们自觉退往两旁,好让护卫将人送至台前。
“原要去庄上走走,听见这里热闹,我便顺道来看看。”云星翰笑顾身周,“各位不必拘束,权当我不在便是。”
底下人面面相觑,一个个合紧了嘴,尽不敢做声。
擂台上的云曦却乐得自在,转个身面向众人。“大家可瞧清楚了?”她抬高声调,“李姑娘惯使的兵器是刀,却不仅臂力远胜于我,眼力更强上许多。这便是内修的好处——哪怕只是炼气,力气与五感都绝非常人能比。”
她巡视台下一张张迟疑的脸孔。
“现下可还有人不愿内修?”
众人转眄四周,好似拿不定主意,只得目询旁人。
“可是……从前也只有精兵须得内修。”有人犹豫出声,“我们这种才投军的半吊子,当真也能学么?”
云曦不忙回答,顾自转看身旁人。
“阿念,你说呢?”
李明念回视过去,已琢磨出对方用意。“内修自是越早入门越好,但各人天赋不同,晚修也未必就比早修差。”她平静道,“譬如在玄盾阁,也不是每个门人都与我一般强。”
女兵们闻言一振,俱各凑聚起脑袋,叽叽咕咕议论开来。
“你倒是不谦虚。”云曦观察众人神色,悄声对身旁人道。
李明念毫不过心:“实话实说,谦虚甚么。”
台下的人丛里有人举起胳膊。
“那……若是没甚么天赋呢?”
李明念挑高眉梢。
“没天赋,不是更该趁早入门?”
嗡嗡人声忽止,女兵们互换目光,似有所悟。
云曦乘隙挪近一步,背起手贴近李明念耳旁。“你可愿教她们一些引气的法子?”她低声道,“东汶内修无非是参看前人残卷,里头语焉不详,于大多新兵而言很难参悟。玄盾阁注重内修,长老们所授之法想必更管用些。”
李明念不置可否,只转而道:“我这内修法子也不是阁内长老教的。
“难不成是阁主亲自传授?”云曦好奇。
“是一位守门的前辈亲授。”李明念道,“他原是璇玑山的山人,不读书,内修自也不靠书上那些法子。”
“这却更好。山人内修不拘甚么条条框框,一定更加实用。”云曦愈发满意,笑眯眯提议:“你若肯教,军马场的宝马任你挑一匹,如何?”
马?李明念肚里思索。一匹马值多少银子?
台前的云星翰原正凝神听她二人交谈,这会儿却忽然莞尔。
“小曦也是大方了,”他开言,“军马场可都是良马,一匹成马便值二十金,够打十几只新镯子的。”
话锋冲着云曦而来,当先眼目一亮的却是李明念。
“我教。”她冲口应下,扭头去看财主:“何时开始?”
云曦笑出声来,爽快道:“好,那便说定了!”她扫视台下,见前排几名军士正一个劲朝自己挤眼睛,“眼下不急,我的兵还从未见过玄盾阁门人,对你很是好奇,大约有许多要问。你可愿先给她们解解惑?”
还有什么可解惑的?李明念奇怪,忽觉周围安静下来,斜眼一觑,底下的女兵们竟齐刷刷瞧过来,各个眼亮若星。
她一顿,道:“无妨,问罢。”
众人一窝蜂冲上前,饿虎扑食般扒到台边。
“姑娘见过影卫面具罢?”有人急慌慌出声,“我听说当了影卫,便得一直戴着面具。那平日要如何吃喝?”
“影卫面具可以张嘴。”李明念回答。
“那,若是被人强摘下来露出真面目,会杀人灭口么?”另一个声音冒出来,“真杀了人,官府管不管呀?”
“除非自己摘下,否则会被面具内侧的毒液毁去容貌。”
“还有,还有——”
台下人丛挤得密不透风,叽叽喳喳的问话一声叠着一声,嚷得难以分辨。李明念还不及回答,便见摇晃的人墙里跳起一颗脑袋:“李姑娘,李姑娘!影卫整天跟着契主,要怎么拉撒?忍不住了又咋办,拉裤兜里么?”
“净问些有的没的!”在旁一人搡开那脑袋,也自高高蹬起身来:“李姑娘,影卫都是往哪儿藏的?我也想学学!不定战场还用得上呢!”
“修了内功便鲜少如厕,大可挑时候去。”李明念索性便先答她两个,“藏身之处是机密,不可外传。何况到了光秃秃的地界,也藏不住人。”
不料此话一出,底下嘈乱更胜,旁人见状纷纷效仿,原先拥挤的人墙里不时高高窜出几颗脑袋,仿佛恨不能攀上前方人的后背,竖直了身子招手,好让台上瞧见。
李明念不觉后撤半步。
往前在西南,平民待她大多唯恐避之不及,何曾有过这等阵仗?
擂台四周一时乱作一团,护卫早已推着轮椅避开,远远停在北侧,看挤挤攘攘的人群吵闹不住。耳旁风响猎猎,云星翰从风帽蜷紧的毛边里望出去,恰遇见台上那靛蓝衣衫的姑娘投来目光。她点地一纵,落身人丛之外,笑着走过来。
“阿念这会儿是忙不过来了,”她愉快道,“我陪大哥去水边走走?”
云星翰弯唇,将手一抬,身后的护卫便让出推杆,退向一旁。
“听你邀她一道来校场,便知你打的这个主意。”他笑看妹妹走近。
“还是大哥了解我。”云曦一笑,蹲到兄长跟前,扯开他襟口半松的系带。
“今日风大,大哥是特来校场瞧热闹的?”她问。
“许久未出来走走,想着再过两日你要出征,便过来看看。”云星翰道,看她重新将系带系紧,“方才你射的那一箭,我也瞧见了。那射日弓极沉,才领回来那年,军中竟无人能拉开。你如今却使得很好。”
“这要多谢大哥才是。”云曦又探一探手炉的温度,“若非当初大哥亲授箭术,我也没有如今的功力。”
云星翰失笑摇头。“是你内外兼修,长年累月勤学苦练,才有如今的技艺。”他说,“我还记得你初习武时总也静不下心,一味跑跑跳跳,要同三弟较量臂力。练习骑射更是无甚耐性,空有气力却没有准头,百箭之内中个三五回已是极限。”
云曦起身绕过轮椅。
“所以你便领我上猎山待了三天三夜,寻那蜂鸟锻炼眼力。”她带椅子转个向,慢慢踱向北面河堤,“最后蜂鸟是让我抓住了,却连累你大病半年。”
“是我连累你才对。”云星翰眼神黯淡下来,“这些本是为兄应做的。倘若我与你一般身子健全,原该教你更多。”
云曦置之一笑。“儿时贪顽,也不晓事,我时常羡慕你不必天不亮便去尚书房,还得每日在校场待上大半天,不完成母后定下的任务,便不许用饭。”她回忆,“若大哥当真与母后一样逮住我不放,不定我还会记恨上你。”
“这便又是我连累你了。”云星翰无奈而笑,“若非我能力不济,母后也不会待你如此严苛。”
“那也未必。”云曦却道,“依母后的性子,大约会待我二人一样严苛。那你我便是同病相怜了。”
兄妹俩笑起来,忽听背后一浪喧哗,便不约而同回望擂台:上十个女兵横七竖八摔跌台边,李明念自顾自后退一步,桩子般扎在圈外,独留旁边的葛若西挥舞双手,厉声将人驱赶下去。
“看父王的意思,李姑娘是要随你出征了。”云星翰看定台上那墨灰色的身影,“她有如此实力,定能护你周全。”
“还得看阿念如何选。”云曦收回目光,“我喜欢她的性子。有这般能耐,只用作护卫也是可惜。”
轮椅里的青年听罢回首。
“你是喜欢她的性子,还是喜欢她心思易猜?”
身后人低笑。
“自然都喜欢。”她答。
河堤边积雪未除,茫茫莹白挟住零星几簇枯绿,随斜坡倾向下方长河。两人停在坡顶,看河水徐淌,对岸水面上裸露出一大截杂着碎石的泥土。冬季的太渊河流速减缓,这条支流也随之下沉,雪天里水声潺潺,浑不似数月后的汛期,一味奔腾汹涌。
“父王今日留你说话,可是要赐婚与你?”云星翰启口。
凛风摩擦耳侧,云曦低垂眼睫,没有答话。
“是师傅。”椅中青年却冷不防自答,“他想给你和师傅指婚,是不是?”
“大哥已听母后说过了?”云曦反过来问道。
“我猜的。”云星翰眼望河面,“汶贞交战在即,将来局势一定,储位之争早晚要摆上台面。父王留我和母后守城,也要提防我们母子联合金家夺位,便势必得想法子安抚。他知道,若我当上太子,母后与金家自然无甚怨言;而若三弟当上太子,苏朔必得重用,令你与他结亲,便是保了你,也保了母后与金家的利益。这是再好不过的安排。”
“大哥当真是了解父王。”云曦的语气不显喜怒,“既然你猜得到,师傅想必也心中有数。这些年他一直未娶,不定也是苏家示意,要为这一日做打算。”
云星翰摇首。“师傅虽是苏家人,却也是难得的纯臣,为人孚尹明达,未必会掺和其中。”他道,“我只担心……”
他止住话音,缓慢摘下头顶风帽,回头直视她双目。
“小曦,你可喜欢他?”
面上浮出笑影,云曦回视过去。
“大哥这话却问得直,也不怕我一个女儿家害臊。”
“莫顽笑。”云星翰蹙额道,“你可心仪他?”
身后人似乎想了一想,稍敛笑意。
“师傅是真君子,我敬重他,待他却无甚儿女之情。”她道。
云星翰目不转睛瞧着她,确信话里没有顽笑,才终于移开目光。
“你说他一直未娶是为苏家打算,我看却未必。”他道,“或许从前是如此,但你前些年征涞凯旋之后,我便一直疑心他对你有情。”
云曦复又一笑。
“这种心思也不写在脸上,大哥又如何得知?”
云星翰再度看向她。
“你当真瞧不出来?”
云曦答得坦荡:“大哥知道,我一向专心武事,鲜少有功夫琢磨这些。”
默看她许久,云星翰转回头去,任刺骨的寒风拍打脸侧,冷意随呼吸灌入腔里,冻得脏腑隐隐裂痛。“他是个良人,若无两家恩怨,这本该是一桩好姻缘。是我又连累了你。”他远眺对岸荒地,“无论他作何想,你没有这心思便是不幸中的万幸。”
握在推杆的双手一松,云曦走到轮椅侧边,蹲下身,替他戴上风帽。
“大哥,万事总是利弊共存,福祸相依。你常说连累我,却不知正因母亲严苛,我才有如今的本事和决断。这也是我最看重的东西。”她告诉他,“而母亲待你关怀备至,捧着怕碎了,含着怕化了,这样的关爱我从来不曾得到。可我不愿一世盯住自己没有的,因为我知道,各人命数不齐,只有拿住手里的筹码,才能走得更远,得到更多。大哥聪慧,一定也明白这个道理。”
拢紧他裘衣的襟口,云曦冲他展颜。
“所以不必想太多。放宽心,养好身子才最要紧。”
云星翰舒展眉眼,伸出手,将她额侧碎发别至耳后。
“不知不觉,你也长这样大了。”他道。
擂台边嘈杂渐息时,漫天阴云里又飘下絮雪。
东面方阵仍自冒雪操练,环绕台前的新兵也耸肩跺脚活动起来,在副营的指挥下迅速列队。
李明念好容易从人堆里脱身,见葛若西忙于整顿队伍,便独自打量身周。擂台南面的避风处搭着一顶窝棚,三面尽挂有挡风的毛毡,当中围一炉炭火,几条长凳圈摆在旁。十余名女兵挤坐凳上,大多身裹大氅蜷作一团,口里呼出阵阵白气,衬得无甚血色的脸愈显苍白。
耳畔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是一名女兵踏雪小跑,一手提一只木桶赶近前。
“糖水来了——”她嚷嚷着钻进棚里,“快,自个儿拿碗,趁热喝!”
炉边女兵们这才动起来,七手八脚接过一只木桶,从内里掏出陶碗。
李明念瞧上几眼,转而望进北面飞雪,寻向亮晃晃的河堤。云曦犹立那处,背向卷过河面的劲风,目送护卫推着云星翰离开。
脚下一点,李明念纵至她身侧,一样望住那轮椅里的背影。风雪愈烈,他与那护卫却走得不快,迎面遇上作揖的军士,也一一颔首回礼。
“意外还是天生?”李明念问。
“是落马。”云曦淡答。
“他气息很弱。”李明念于是道,“若是修内功,这样的伤应当可以自愈。”
云曦摇摇头,领她望擂台踱去。“母后怀大哥时,正逢天狩六十四年的十国之战。”她道,“那年母后领兵,联合渝军征战十国。以寡敌众本是艰难,加之十国暗中挑拨,竟致渝国倒戈背刺,勾结涞国从后方围困,险些教王城陷落。母后一力支撑,从前线赶回王城救驾,期间多次险些小产,还致使胎儿移位难产,几近一尸两命。最后虽保住了母子性命,母后却落下一身旧疾,大哥更是先天不足,自幼体弱多病。”
瞥得不远处的葛若西跑过来,李明念兀自迈步,没有出声。
“听闻内修可养身,母亲便广纳方士入宫,教导大哥勤加修炼。但孕中亏损已伤了根本,再如何修内,大哥的身子也比寻常人虚弱许多。”她耳听云曦继续道,“三年前意外落马更是雪上加霜,他摔伤了脊髓,从此便再难行走了。”
“倒与大贞那个下关王相似。”李明念张口,“那人气息也弱得很,平地上多走两步都喘,怕是有神鬼护佑才活到如今这岁数。”
“你见过下关王?”云曦纳罕,“那可是大贞数一数二的美人。我出使大贞两回,却不曾有幸亲见。”
数一数二的美人?李明念回忆赵世辰那张温雅面孔。“论模样,你大哥是逊色些。”她得出结论,脑海里却又浮现出另一张脸,“不过他那儿子长得不算出挑。”
“下关王世子吗?”云曦接言,“前些年攻打渝国,我曾与他共事。瞧着是个寡言少语的。”
她顿了顿,突然朝李明念一看。
“这样一说……我倒忽然想起来。先前大哥说你面善,我也有同感,细一想,竟是与那赵明宇有几分相像。”
李明念拧眉:“我跟他长得像?”
身旁人未答,只略微侧向另一边。
“若西以为呢?”
堪堪追上两人脚步,葛若西正喘着气,从侧旁伸出脑袋,细瞧李明念面目。
“是有些像。”她认真道,“尤其眉眼那一块,与咱们东岁人很不一样。”
“不错。”云曦笑吟吟附和,“大约是都有南荧血统的缘故罢。”
难道当初觉得那小子面善,是因为这个?李明念将信将疑,目光移向天幕下交织的雪花。
“大约是罢。”她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