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王先行回京,余下的队伍便愈发自在,既不赶时间,也松泛了不少,一路上形同游山玩水,慢慢前进。每到一处城镇,便会发现天女的传闻早已先一步到了,当地官员盛情难却,竟比来时还要热烈。
车队不疾不徐走了一个月,到了距京畿不远的栾水县。栾水县位于留山山麓,原本去程时便该经过,只是当时景选坚持改道望蝉谷,这才让当地空候了一回。
此处常年水草丰美,又正值冰消雪融时节,草木抽芽,最是春意先发之处,盛霓便做主在栾水县多歇几日,让众人养一养精神,洗去长途积劳,以上佳的风貌进京归家。
夜里不再如隆冬那般寒凉,空气中带着一丝温润,甚至夹杂着新芽的气息。
徐晏蓦地惊醒,听小厮来报,嘉琬公主身边的晚晴姑娘来了。
才三更天,窗外仍是漆黑一片,徐晏心头一突,忙披衣起身,随小厮去见晚晴。
晚晴福身一礼,匆匆请徐晏过去,道是公主的离魂症又犯了。
自从祛除了寒气,盛霓的离魂症便再没犯过,今夜不知怎的忽然复发,幸而晚晴不曾睡沉,否则公主梦游出去着了风可如何是好。
徐晏赶到时,盛霓已被婢女们扶回了寝房,正坐在榻边出神。
徐晏为盛霓细细诊过脉,轻叹:“小殿下近日神思不宁、忧思过度,才会复发离魂之症。”
他没问她为何心神不静,明明危困已解,京城故里近在咫尺,还有何事烦忧?其实盛霓又何尝不是同样心知肚明,易容丹出自徐晏之手,那么徐晏对白夜的真实身份自然最清楚不过。
她唯一的表哥,与太子联合起来将她哄得如在梦中,说不生气是假的。
但盛霓一个多余的字都没说,只问:“表哥必定是对太子诚心敬服,真心拥立,这才能放下血脉之见,辅佐于他,襄助于他。而太子用人不疑,也必定……胸怀宽广。”
徐晏终究被她当面揭穿了立场,垂下墨玉般的眸子,掩住对她无处安放的愧。“他……并不知我身份。”
“他未必不知。”盛霓脱口而出。
徐晏恍然看向盛霓,她的目光却落在地上,瞧着淡淡的人影。
徐晏从未想过,景迟可能已经知道他其实是……前朝皇戚的血脉。
“若他果真知道,却仍信我至此,”徐晏也随盛霓看向地面上似幻似真的人影,“那他,的确是我要追随的明主。”
盛霓轻嗤,带了三分讽意。
以假乱真,玩弄人心,果然是帝王手段,他当然会是个杀伐果决的明主。
徐晏轻轻拍了拍盛霓的手背,“回京吧,仅剩一日的路程了。记得小殿下说过,韶青公主还在等小殿下的踏青之约,别让旁人扰了小殿下归家的兴致。”
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京中再如何物是人非,也终究是要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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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月殿中,下人被屏退得空空荡荡,仅剩的几个心腹也侍立在一旁敛声屏气。
萧贵妃秀眉紧蹙,但还是慈爱地亲手将糕点往景选面前推了推,“我儿莫慌,局势越乱越要沉得住气。”
景选心浮气躁地饮尽茶水,执壶斟满,又饮了一盏。
他快马加鞭,比大部队提前了整整九日抵达燕京,可他回来的时候,太子景迟居然已解除禁足重返朝堂,东宫门庭若市,就连钟慧公主府门前也修整一新,阖府恭候天女回朝。
景选同府上幕僚和交好的朝臣全都打听一遍,压根无人知晓太子是如何令圣上回心转意的。明明新春和上元宫宴时,延帝还对这位半废不废的太子绝口不提,仅仅过了半月有余,太子便毫无征兆地起复了。
延帝只在大朝会上轻飘飘宣布了一句“太子病愈”,别无解释。朝臣们便是心中震撼,谁又敢明着追问内情,毕竟从一开始也并非明旨禁足,只称“卧病”,如今突然“病愈”,满朝唯有狠狠一噎,倒显得先前的站队自作多情了。
“眼下的境况,儿臣竟丝毫看不明白。父皇既不提太子为何突然出现在金陵祭天台,也不追究突然消失的秦镜使白夜,只是仿佛故意避着儿臣不见,每每儿臣想要问起,父皇总是不得空。今日进宫才知,原来父皇这几日也不曾见母妃。”
萧贵妃又何尝不是强作镇定,“会不会,是陛下见太子祭天时天现异象,便顺应天意,将他放了出来。又未想好该如何安置你我母子二人,便一时先冷着。”
“还是做最坏的打算吧。”景选深吸一口气。
他自己做过什么,自己是最清楚的。梁家寨寨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偏偏眼前局势又是这般,总觉得是因着从前那件事败露了,致使父皇不喜。
当日回京述职时,父皇对他剿灭川穹泽梁家寨的功劳倒是当场降旨赏了,如今回想起来,总觉得当时气氛有哪里不对。
倘若父皇已经知晓,当初太子投毒暗杀谨王的密案乃是他景选一手栽赃,也不过定性为兄弟争权,大不了严厉惩治敲打一番。可若是父皇联想到当年那只西域玛瑙杯上的同样的毒……以此疑心他有谋逆弑君之心……
景选脊背发麻,倾身向萧贵妃,附耳道:“母妃,少不得早做打算,萧云行那边,不得不恢复联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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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
内侍元吉来报:“太子殿下料事如神,谨王果然进宫往辛月殿去了,坐了大半个时辰还未出来。”
景迟倚在紫檀雕蟒宝座上,手上拿着一卷厚厚的文书,身着一身赭石常服,乌发整齐束起,眉眼深刻,冷峻锋锐。
殿内不再是密闭幽暗的模样,慈竹帘卷起,碎冰纹大立屏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日影。淡淡的“煮雪”香萦绕满室,就连冷色调的沧浪色帷幔都显得清凉明澈。
殿内虽依然未燃炭火,但三月初春寒已过,并不寒凉。
窗下挂着的梨花绢布手环洁白如初,为肃杀的大殿添上了一抹小巧的柔和。
景迟放下厚厚的文书,舒展了一下肩胛。左胸的箭伤几乎不会再痛,偶尔会麻痒一阵,略微不适。
自东宫解禁,各部抄送的汇报几乎将书案埋了,景迟已经再三精简,每日的要情还是如此厚重。
“盯着辛月殿,若他们与边匪萧氏往来,立时报孤。”
“是。”元吉躬身。
东宫呈上的斓曲花毒一案的栽赃书信铁证如山,更有梁家寨主梁梧生亲口证词,已经把居心叵测的谨王锤死在地。故而,等到景迟提出当年勾结边匪一案也是萧贵妃与谨王的手笔时,延帝居然同意配合按兵不动,以此逼萧贵妃母子狗急跳墙联络萧云行。
景迟摸准了,延帝便是再偏宠萧贵妃母子,也有一个前提,便是臣服。一旦发觉萧贵妃母子不惜与山贼勾结、与边匪勾结,便是狠狠触了延帝的逆鳞。当年这两桩罪名泼在东宫头上时,延帝是如何待东宫的,已不必赘言。
景迟起身,亲手将墙上那幅桃源图取下来,露出后面嵌入墙体的碑龛,和龛中立着的无字碑。
红衣胜血,可洗冤仇。用不了多久,枉死的旧部英灵便可安息了。
“取易容丹来。”
付春脸色一黑,知道明着阻止无用,只平淡地问:“‘白夜’在秦镜司那边已上报了暴毙,主子再用这张脸怕是……”
景迟却道:“无论如何,对她,‘白夜’不能没有交待便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在金陵时形势所迫来不及周全,回京后朝局缠身,直到此刻才勉强抽出空来,便让‘白夜’在公主府里再出现一回。”
“可万一小公主已经猜到了……”
“不会。”景迟断言,“为求谨慎,孤昨日特意问过了燕臣,他向孤保证,阿霓绝未疑心,反而一直念叨着‘白夜’,他劝孤务必好好宽慰,孤这才打定主意,今日非去不可。”
既如此,付春也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