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饮外壁冰凉,杯中还蹦着气泡撒欢儿的滋滋声;尽管程莫霄身着自己的家居服,尺码长短却意外合适。
坐隔一拳距离,对方皮肤上残留的同款沐浴露气息触手可及。
朴晚对后厨的油烟气嫌恶至极,鉴于后厨不能喷香水,她便选用留香及其持久的花香沐浴露做替代。
经久不散的桂花香,留上小半天不成问题。
“想什么呢?”
发问声浅,温温语气。
声线里尚能离析出那一份脆生生的,独属于程莫霄的空心感。
“我在想那个电影是不是没拍完?”
“还有就是,总会突然觉得你很陌生...”
虽然搞不懂陌生感和电影之间有什么潜在联系,但程莫霄已然适应了这种忽东忽西的对话方式。
“独立电影的视听语言没那么局限,所以这类片子有开放结局也没什么。”
一个满口赞誉,却不易放行的学科教授开了口,“不过劳工居留问题太灰色了,给这样的收尾的确欠妥。”
“至于你说的陌不陌生,我不知道。”
前份酌量客观的述评,后句模棱两可的回应。
明明和朴晚期待的答案相差甚远,可她就是莫名地生出种平衡感。
“对嘛...现在就和印象里很贴了。”朴晚浅抿了一口,东拉西扯地下着结论。
程莫霄很顺手地接过对方手中的杯子,放置在茶几上:“什么很贴?”
影片投放结束,画面又回到了轮换推荐的待机主介面。
镜片缓缓溜过一道反光,程莫霄偏头瞧过来,静待她的下文。
“感情特淡,还特斯文...”
肩头干透的卷发散乱垂落,朴晚伸手将几缕随意别至耳后,慢悠悠地收回目光,“你过去就是...”
程莫霄噙着彬彬笑意,无意在这个对照话题上停留:“都这么久了,会变的。”
仿若有如烟似雾的热气被声音一并扯出了口,如此紧邻的距离下。
本就泛热的呼吸又攀着鼻腔循环进一抔更为炽灼的空气,一松一紧间,朴晚感觉肺腔好似也在升温。
里里外外,都奔着全熟去。
感染的第二步,是昏沉。
鼻梁上忽然被架上切实的重量。
眼前的视野也变得虚实迷惑。
她本身并无视力问题,戴上这副眼镜反倒让那份难以述明的眩晕感有了实质。
程莫霄说得没错,眼镜的矫正度数不高,连重影都极其细微。
有别于近视镜的模糊,这副眼镜给人的视觉体验很新奇。
朴晚稍稍偏过头,像是复见光明的病患,起兴去瞧屋子里的其他摆设,灯影昏暗,容或是转头动作太快导致眼肌发痛,她反射性地轻合了下眼皮。
再睁眼,迎面的眸,似水。
镜湖映月。
天晓得朴晚为何透着层层叠叠稍有错位的虚影,又想到了刚才影片里颇具余味的结局。
啪——
焰火在耳边噼啪作响。
是那个最后缠绵到拉丝的镜头。
不得不说,影片中呈现的镜头张力可圈可点,后劲大到足够让人隔着荧屏共鸣。
绷紧,泄力,在唇间清甜里,她无处可去。
先是一声沉息,再是上翘的鼻音。
“嗯?”
朴晚自问如何也沉浸在这样一份冗长的吻里,唇齿七荤八素,思绪不复清晰。
故事之外,和身边斯文的程馆长。
比起剖明自己如此神迷意夺的动机,她更愿意去剖解那人斯文之下的无数潜藏的关键词。
站在大家面前的,妥适;私下面对自己的,规矩。
再然后,呆在房间外的,和困在情事里的,又能靠斯文细分出两个人。
这种斯文的关键词,是吝啬。
吝啬于移交主导权,吝啬于昏蒙间的尽态极妍。
驾驭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不论朴晚如何拜恳,那双惹人生颤的手,总是不得慷慨。
玩狎,煽惑,逗弄。
一经浅浅钓出惊喘,便放任状态返本还原。
慢条斯理,不急不乱。
勤勤恳恳地在皮肤上粘附渴盼。
以至于朴晚逐渐对这份浅尝辄止生了埋怨。
顿歇,拂蹭。
祈盼被攀摘,期待被撷取,巴望着被一股脑卸去力气。
程莫霄却生坏心。
只顾力道稍加,仍旧作乱。
“阿霄...”
朴晚抑着语调,又带了几分怏怏神色咬紧下唇。
「阿霄。」
怪这句称呼太过...
疏浅。
咀嚼烫舌,启齿耳热。
声线暗含哑意,点到为止;却引得听者心猿意马,如堕五里雾中。
起初从朴晚唇缝里溜出来的「阿霄」,后面会紧随上「姐姐」两个字,迫切,鲁莽,被年轻的姑娘唤出满腔热忱。
有种近乎失态又黏腻腻的少年炽情。
可惜自己对这两个字完全无感。
为毫无意义的称呼,分毫无意义的心。
程莫霄将行进的动作陡然停滞,一字一顿地述明:“不要叫我姐姐。”
那只雀鸟肺腔起伏,将将捏住自己的睡衣角,顶着未得停歇的气急,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乖巧的音节:“好...”
在那之后,每每唤出的半句「阿霄」,总是跟着习惯性的咬唇动作,来遏制住脱口让上位者不自在的代称。
看吧,对照结果总是让人心存愧疚,区区一件小事,便让程莫霄觉得自己糟糕透顶。
时至今日,她甚至会为朴晚感到不值。
那些年捧出诚心诚意,想要昭告天下的喜欢,却被迟钝迂讷的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淡然置之。
本以为跟朴晚求得重新开始,那些悔过自责的过去便会被覆盖,就此消弭;可事实证明,越是竭力想要抹去,那些痕迹越是清晰。
不曾予以注视的一幕幕,类乎猖狂地,恣睢地,不合时宜地跳到眼前。
过错被摊开,被放大,被这一声「阿霄」连根拔起的,尽是些悬而未决的委屈。
她和朴晚一开始的生活鲜有交集,不同校,不共事,也不在一个城市,完全是两个独立的圆圈。
程莫霄只觉她出格难驯,半是性情跳脱致使,半是叛逆心气。
虽说自己性子温,却不擅长判明情意。
更无从分清这份越礼又汹涌的热情,究竟是独一份还是这人行事秉持平均主义。
可正是在这份逾矩下的呼唤凑近,才把两个圆圈生生扯出交集。
阿霄,阿霄,阿霄...
耳边此起彼伏,久远的,赤忱的,欣快的,还有几声...
捎带着哭腔的,低诉的啜泣。
用着近乎哀求的腔调,唤出又一句:“阿霄...”
嗓音太过挨近,情绪太过显明,程莫霄从无休止的自咎中抽身,本能地去鉴定耳际呢喃的真实性。
只见那份勉力以肘支撑的声音被自己虚虚圈揽在怀中,身下则是布料跟随动作蜿蜒曲折,杂乱堆积而成的沿行路径。
用笔显滞,气力不足,轨迹甚至带了几分江湖书法家的匠气。
居然从床尾一路逃到这里...
程莫霄伸手用拇指揩去那人缀在眼尾的水珠,泪痕一路顺着脸颊延伸进鬓发,模样楚楚可怜,呼吸高低生颤。
她对朴晚有太多太多姗姗来迟的,经年累月的情愫,千般万般沉在眼底,最终只开口化作沉甸甸又毫无新意的三个字。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