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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假想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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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讽刺的是,越有和自己截然不同的特质,越能在自己始终插不上手的领域和朴晚同频。

比也比不过,学也学不会,反而把自己衬得像个心胸狭隘的局外人。

现在一句模棱两可的内容都能让自家女友推敲上一整天...

以后呢?以后会不会更甚?

算了...

程莫霄不愿再细琢磨个中纠葛,只想把当前这页赶紧翻篇。

她靠回椅背,目光微挑,捡起万般不想再续的话题,“春单?那天晚上的吗?”

说回工作话题,朴晚眼神突然没了先前半死不活的疲态,她双手捂着热杯,将一个嗯字抻成三声鼻音。

“那晚是主厨单,tasting啦,我俩说的是时令点单,就是你之前帮我打印的那张纸...”

打印的...

那份又加标注又画涂鸦,乱得像一张草稿纸的,菜单?

程莫霄无奈地在心里暗提一口长气。

彼时她没细看,更说不上任何具体的建议。

不过没关系,没关系的。

抛开乱七八糟的杂项,她程莫霄...

最擅长解决问题。

嗯,解决,问题。

“晚晚。”程莫霄挪了挪杯子,给手边稍腾出一块儿,稍稍坐直,“其实,普不普通是相对的,更关键的是看语境和受众。”

“就拿一幅交进目录里的画来说,乍一看像练笔,人人都觉得没什么,但如果告诉你这是一位已故名家在学院派和个人风格上的转型作品呢?”

“这时候就算画面再平,技法再嫩,在拍场还是能瞬间拉出竞价梯度,你觉得是为什么?”

“你不都说人家已经死了。”朴晚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这题她会得很,大师,遗作,孤品,叠在一起当然有价值。

但话出口,朴晚又愣了一下,总觉得这理论落不到自己身上。

不至于要效仿着也死一次吧?

“...这么说也没错,分家破产去世,转型实验改风格...都算语境的范畴。”

“而且是稀缺语境。”

程莫霄用指腹轻轻点了下桌面,动作克制得让人察觉不到半点端倪,“哪怕是目录里最不起眼的物件,一旦被贴上个稀缺语境的标签,那最后的成交价谁都难说。”

“相反的,再丰满的画面,如果背景普通,故事线也平平,那放在市场上能谈的价码也会跟着受限。”

她的语速不快,似是当真在阐述一个有点绕人的理论。

“至于韩老师能不能看懂菜单,能不能光凭几行食材读懂你的意图,这是另一码事,我只能说,未必,而且也不重要。”程莫霄偏头看了朴晚一眼,平静中意外多了一丝隐隐的“针对”。

“倒是你啊,太认真了,人家随口一句记挂到现在。”

“用春天做主题,时令当元素,在我看来是符合自然演变的叙事脉络,可你有没有想过...”她语调里透出些讽刺,话锋一转,笑里霎时没了不少温度。

“人人的主观感受都不一样,要想塑造一个让所有人都觉得不普通,换谁都喜欢的标准答案,实际就是在逼自己创造一个压根儿不存在的语境?”

说到这里,程莫霄突然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接下来该如何保持客观中立。

“不普通,起码要特殊,不常见,但要是让大家都觉得「不普通」,这事的门槛就先得低,够简单,够大众,才能被所有人接受,你看,又宽又窄,不觉得矛盾吗...”

不等对方把话说全,朴晚稍稍挺了挺腰,怔忡地端起另一杯果汁凑近闻了闻。

其实她压根儿没去消化什么宽宽窄窄高高低低,心里倒更在意另一杯是不是掺了酒精。

自己也不指望小程馆长能帮什么忙,无非是私心想借着这点袒露讨些安慰罢了。

亲亲抱抱哄哄贴贴,哪样不行?

偏偏程莫霄要端出那副公事公办的劲儿,完全不管自己是不是真用得着这套有的没的。

好搞笑,到底是谁在较真?

朴晚忍不住撇撇嘴,半天甩出一句不服,“东说西说讲这么远,到最后不还是和鸥姐一样留给我自己琢磨...”

空气一下子静了几秒。

“是吗...?”程莫霄抬头看了她一眼,眯着眼又笑了笑,可笑意却见不得有多真,“既然这么说,那咱们就从头聊清楚。”

她努力压下暂时不愿明说的情绪,亮出一副无多计较的态度,“先说菜单——”

“一提春天,可能大部分人会联想到想到开花,抽芽,冒新叶...再或者回暖,鲜活,有生机,绿,这类比较常见的关键词。”

“我没说这些关键词不吸引人,但问题是,既然大家都知道,就连程允也能说上来几个,那这种停在共识层面的审美,相对就很难拔高价值...”

朴晚隐约想见缝插针反驳些什么,却被对方更快一步把话题拐走。

“要真说春天不一样的感觉,可能偶尔会让我想到生长痛。”

“生长痛?”朴晚这才得空皱眉。

“我不知道你的青春期是什么样子,但我那阶段个子长得快,关节,骨头,都没少痛。”

“身高是向外的结果,痛是向内的过程,同理,菜单也可以反着来,春天之所以特别,不完全是它旺盛,还可以因为它是从冬天里走出来的生长过程。”

还真是难懂的用词...朴晚暗叹。

上次这么需要中译中还是黄昏在清水念词稿的时候。

果然清水人都掌握一套不外传的语言系统。

朴晚默了一瞬,抬起头,眼里加多一份无语,“你这不是过度解读吗,跟抽象画旁边写了五十页注释有什么区别啊...?”

“...好,那咱们就讲点好懂的。”

“你观察过滨城的餐饮环境吗?偏咸还是偏淡,加醋还是加辣...”程莫霄眼神淡淡扫过桌上的两杯饮品,嗓音添了一丝抽丝剥茧的锐度,节奏却轻盈。

“程莫霖今天中午还问我要不要去喝春菜汤,老一辈总说喝那个能增强抵抗力,但这汤吃法讲究,得盖油酥皮,在家炸油酥皮特费功夫。”

“好在香畔酒家就有得卖,每周汤底野菜不重样不说,还能全市区范围配送...”

她捻捻手指,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冷淡犀利,又说,“在我印象里他们少说卖了有二十年,老板掌勺,老板娘招呼客人,最开始就是靠这个起家的。”

「老板娘」三个字甫一出口,朴晚条件反射似的跟着紧了紧手心。

可对方话不歇,仍在打组合技。

“另外还有,滨城很多年前有过一次海啸,沿海那圈稍矮点的建筑当时被淹过,市面上这些老字号几乎都帮忙送过吃喝...”

“那我想问的是,跟本地馆子抢市场份额,你打算靠情怀,拼口味,还是比谁的性价比更高?”说罢,程莫霄眼神一凛,语调更多一份沉稳,“嗯?”

“...到时候不仅要想菜色,还得考虑营销,会员体系,折扣福利,再甚至再到开外卖团餐...可夜露现在连最基本的扫码点单都没有。”

“是故意不合群,返璞归真,还是说,你压根跟不上市场节奏?”

字字诛心,咄咄逼人。

局势反转,朴晚一时间被问得恍然。

可这话太刺人了,脱离星级环境出来自立门户,她本身就花了太多时间去考虑怎么在有限的客流里把自己撑住,甚至为了压低成本连晚市都不开,能不亏就是赚...

至于扫码,说故意没错,说跟不上也不算假。

空气又一次突兀地安静下来。

一个闷着低眉垂目,一个端着静观默察。

雨意渐无,风把头顶那块用来遮挡的塑胶雨膜抖出细微沙沙声。

朴晚不自在地抻了抻衣领。

“...通常来讲,手上筹码不多的情况下,我不建议买家拆标打散,两头下注。”程莫霄敛了威风,转而微微倾身,嗓音里多了点柔和的哄劝,“一面你可能要被迫加码跟对手打消耗战,这时候要是精力分散,第二手准备就很容易被稀释掉...”

不卖大道理,也不屑拿陈词滥调来笼络人心,三两句,直陈利害。

换了别人,多半会来几句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这种居高临下的劝诫,就连江芥也讲究左右逢源,什么钱都赚,什么客户都接,求个不死就行。

大家都是尽可能地八方来财,可这人的意思分明让她反着来。

她是喜欢程莫霄的理智,却也有些不满这人某种程度上的无情。

朴晚干脆把问题回脚一踢,神色复杂,“那你说该押哪边嘛?”

“押?”对面架了架胳膊,下意识地切换成惯用的职业腔,“我的角色从来只是促成交易,不该,也不能干预场内走向,这是规则,越界就是失格。”

“切,你又不做这行了...”朴晚对她这番莫名其妙的自我设限丝毫不买账,抬眼反透出几分不以为然。

唯独对方这次笑容特别温婉,温婉到让人完全忽略了表情背后隐约的自讥,忽而又温温柔柔地唤起她的名字,自顾自地接起之前的话题。

“晚晚,我刚才说了,韩鸥讲什么那是另一码事,也没那么重要,因为你的存在,你的背景,你的生长过程,才是能给夜露加杠杆的稀缺语境...”

“你要做的,是拿出一套让自己满意的菜单,去吸引你的受众,不是现在这样为了分一杯羹,想破脑袋琢磨怎么让千人千味都满意。”

程莫霄一口气说了好多。

“说白了,这儿的餐饮环境不缺性价比和平替,滨城更不缺胃口和钱袋子,市场缺的是能撬动一整个趋势的领头羊。”

她顿了顿,随后简明又提,“至于有些钱,不值得你费力去赚...”

“你说得倒轻巧...”朴晚擦擦手故意瞥她,嘴里带上几分赌气,却又难掩心底丝丝认同,“我那一大屋子员工不用养活呀?”

这人把利益摊得太透彻,透彻到让人有点无从置辩,只能蛮横找补。

“现在回到正题,就我刚才说的,生长痛。”然而程莫霄不接她的玩笑话,抬手看似随意地整理下袖口,余光却瞄着朴晚的表情,声音清润,继续阐述。

“满大街的餐厅都在讲同一个春天,初发,朝气,生动,但你想,如果作物始终停在最鲜活,最嫩最绿的时间点,不死不变,永生冻龄,那这么说,是不是生长过程这部分就被削弱了?”

“你可以试试从这里入手。”

理清了叙事脉络,之后她却像是被耗尽了所有词句,没再接续下文。

程莫霄给不出风味和技法上太具体的细节,自己这半吊子厨房本领最多和速冻食品打个平手,实在没必要在行家面前舞刀弄枪,于是索性把说不清的地方当做任对方发挥的留白。

等等...

行家。

脑海中倏然出现的称谓令她眉梢也跟着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没记错的话,韩鸥也常这么叫朴晚,一声一声,酥酥脆脆,掺着些与生俱来的热络感,行家行家...

想着想着,一股子沉郁猛地翻涌上胸口,把她噎得莫名其妙。

定是天气阴潮,江风酸涩,才让置身其中的人也不好受。

程莫霄低头掩去自己那一刹的失控,又松松快快开口补上些,“用料这部分我没你懂,但内核也好,创意也好,不管有没有效果,你尽管去试,成本我来兜着...”说完,她顺手将杯底的纸巾压出个小角,随即拆了又叠,叠了又拆,沿着折痕来来回回,动作从容间带着几分刻意的闲散。

朴晚其实听见了,只是没去第一时间应她。

刚才内容虽说乍一听抽象得很,但细想下来,不难。

生长过程。

和春天。

推理作品里常多这样的刻画,在侦探被只言片语点透的瞬间,一股闪念携着电流感迅速攀上脊背,铮的一声,激起一大片让人战栗的清明。

随后无数线索串联,谜题迎刃而解。

她从前总觉得这反应太夸张,如今看来,貌似又合情合理。

春天的生长过程。

生长成春天的过程...

那是历经无数个事业严冬才捱来的春天,两年间夜露硬凭着一口气熬到的春天,不用再被隔着屏幕的恶意攻讦箝制的春天...

还有,还有初遇程莫霄的春天,等来旧人真心话的春天,终于和自己言和的春天,一粒粒自冰封中挣脱,破壳,解融的种实,带着些许粗粝跟迟疑,铸融成隐喻,浇灌成段落。

生长出兼备筋骨和力道的一场盛景。

程莫霄的角度不赖,如果万物始终停在鲜活的瞬间,那生长过程还有什么意义?

那么、那么对应的,她要搬出被过往毙掉,再被自己搁置的一系列组合,用以承载职业生涯中漫长又隐秘的一大段叙事。

这份春单,这份又新又旧的春单,可算在脑子里定稿成了形。

至于能不能激起水花...

“小程馆长又来钞能力...?”朴晚终究想起回神,捧起果汁杯不痛不痒地长叹一句,“替你钱包担心呀——”

热饮在室外凉得很快,温度散去,那股冲调浓缩粉兑水的淡淡甜腻在嘴里格外凸显好辨,朴晚暗暗咂嘴,眼神一划,意外瞄到对面垫杯用的餐巾纸上,有条纤细又突兀的折痕。

兴许是对餐桌细节敏锐惯了,她没记得这道痕迹打从开始就存在。

还有程莫霄。

不声不响地盯着船外的江景一处,猜不透在想些什么。

刚才没注意到,小程馆长今天戴着自己送的耳坠,珠白的垂饰下缘齐在颌角处摇摇晃晃,几缕束不上的碎丝被风轻轻牵起,配着一圈霓虹光,把微微侧开的轮廓衬出格外让人心动的好比例。

朴晚竟无端端地在感激之前生出一股奇异的窃喜来。

念头还来不及品味,就被对面一声反射弧极长的「嗯」给打散,没头没尾,不咸不淡,分不清应得究竟是之前哪一句。

“菜单解决了?”

“嗯哼,没事了,已经决定好了。”朴晚语气里染上一抹不易察觉的轻松,松了一大口劲似的探询,“你要听听吗?”

“这倒不用。”程莫霄不温不火地笑笑婉拒,手腕稍稍一旋,“事情解决了就好。”

“还有一件事需要跟你说——”

她说这话时声音未变,姿态端稳,甚至嘴角还带着一如往常的公式化弧度,朴晚一度还以为当真要宣布什么重大事件,顺势拽着椅子也坐去高桌的另一边,把脑袋凑近了听。

“嗯,你说?”

程莫霄目光一偏,片刻后才淡声开口,“我和韩鸥不一样。”

就这?

“哈?你俩本来也不一样,没人...?”

“诶,等等等等,程莫霄,我才反应过来。”朴晚一怔,旋即像是抓住了什么天大的把柄,回过味来,“你这弯弯绕绕兜了这么大一圈,到头来是想让我别听鸥姐的,对吧...?”

说她用这点外行逻辑偷换概念也好,逻辑巧借也罢,程莫霄确实故意借题发挥了一通,本意就是想把朴晚从套牢的反馈里摘出来。

就算自己给不出改进方向,也不能由着随口一句有上文没下句的旁白,朝着不太对劲的方向越走越远。

“不是。”可她强行将鼓鼓囊囊的心思压了回去。

人活一口气,承认了算什么?

“那你说说,哪儿不一样嘛?”

程莫霄姿态松弛,换了条腿交叠,语气却半点不散漫,面上更是扯出几分有意无意的正经,“因为我现在是股东。”

这话惹得对方嘴角绷了半天,最终还是没忍住扑哧笑出声。

“行行行,股东,大股东,全都听大股东的。”朴晚半是调侃半是妥协地轻笑着又嘟囔两遍,尾音还未等落稳,理所当然地朝对方怀里一贴,像猫一样讨了个位置,“那你也得保证,说我之前至少要先打招呼,不能搞突然袭击...”

“现在要,以后也要,必须得把这条写进合同里。”她虽然吐字还带着黏糊糊的鼻音,却丝毫妨碍不到窝里横的发挥,“不然你看我,又玻璃心,又脸皮薄,好容易当场吃亏破大防的...”

这话说出来连朴晚自己都觉得扯,反而是小程馆长拍拍又搂搂,一个劲儿温声细语地纵容这份不讲道理。

怪只怪这人笑意藏得太浅,怀抱稳得太有安全感,才让她越发懒得起身,干脆把脑袋埋得更结实些,甚至忍不住想把下午那些零碎事通通当成笑话倒出来。

“哦对了...”

朴晚嗓音低低,一抬脸,鼻尖险些蹭到程莫霄的下颌,她本想撤身拉开点对话距离,却意外在对方侧颈位置吸上一大口气。

很香。

这人还是习惯把香水涂在耳后...

船身在江心微微荡了下,两岸的霓虹正巧从冷白渐变成了亮黄,就着铺天盖地的蜜色滤镜和盈鼻的一缕馨香尾调,她无端觉得有份不太深刻的记忆忽然在眼前复生。

绕过一个边走边大声唱歌的社牛音痴,躲开几个抢沿街表演道具的熊孩子,拿着打烊前点到的最后一份加量烤肉卷,踏着凉风去多瑙河上坐夜船。

两岸贴满了昏黄迷离的城市光,那时自己和程莫霄披着毯子,并排也挨得特别特别近。

那年冬天,那个十二月的晚上,那份在心动外忽近忽远的深寒,此刻竟然随着记忆的触角,在脑子里冷得愈发真切,层层叠叠,将现实和过往缠成一道无形的茧...

饶是被这茧困住手脚,朴晚也不过愣了几秒,才发现脱口起头的话都忘了说全。

对方像是静待了好一会儿后文,终于决心主动发问,“嗯?你刚才说对了什么?”

-对了,其实今天李訇利还去过店里...

可话还未说出口半个字,朴晚忽然鼻尖一痒,低头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响亮的大喷嚏。

“阿嚏——!”

“抱歉抱歉...”她忙不迭接过对方递来的纸巾擦擦嘴,声音软得像团棉花,边无奈致歉边想继续说清,“其实出来之...阿、阿嚏——!”

前后两个喷嚏完全打懵了刚串起的节奏,徒留些自觉不太妙的尴尬,朴晚缩了缩肩,认命似的埋住半张脸不言不语。

天意也来捂嘴。

但有些出于本能的声音却怎么捂都捂不住,“阿...”

“阿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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