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夜里用过晚膳后不久,戚亭文便觉周身不适,以为是前夜吹多山风受了凉,便不敢告知旁人,早早宽衣沐浴歇下。怎料午夜过后竟愈发难受,甚至发起热来,便是直至清早亦未能入眠。辰时未见他起,说来此事不常有,丫鬟们偏不敢惊扰了少爷只得悄声议论几句,后遭嬷嬷听见又挨了些训斥,至此未敢再言。
直至戚亭常睡至大梦醒来,去找他时方才从二公子房中丫鬟处听得此事。便想来每日戚亭文皆是早早起了去问候过爹娘,又看一个时辰书卷,待戚亭常起来后一道进武场,然今日这般时候了竟还在贪眠。戚亭常心觉有异,径直扑门而入,大步至榻边,还未开得口便见戚亭文半睁双眸,略有气喘。
戚亭文气若游丝道:“亭常,我头疼,许是病了。”
此番方才知他身体不适。戚亭常差丫鬟去禀报城主与夫人,又遣了小厮去城中找郎中来。郎中瞧过,以为乃风寒所致,下几贴药,叫下人们煎好端来喂食。然这几贴汤药喂下去,戚亭文尚无任何好转,且于翌日中午过后竟不住呕吐起来,连刚入嘴的苦药与蜜饯全都喷洒一地。郎中见此,只得又下止吐的药。夫人着急,欲差人去浣宁山请莫公子来,城主顾及亭文刚拜师便生出此事,恐给莫公子添麻烦,遂又再等了一宿。
便于这日,戚亭文终因身体受不住晕死过去。戚亭涵再顾不得其他,上山将净玉玦强掳了来,简短交代几句便不再多言。于府门外下马,将辔绳扔给前来的下人,便拉了净玉玦快步至戚亭文房中。
刚至小院中,净玉玦便嗅出一丝妖气,进门未与旁人多客气,便推了戚亭涵的手至榻边,仔细瞧过戚亭文后,埋怨道:“怎不早些叫我来。”亭文体内精气比不过常年劳作习武的男子,若是再迟几个时辰,他便又只能去地府抢魂魄了。
一旁老郎中听得,红了脸,道:“我以为只是寻常风寒,不碍事的。敢问莫公子,戚家二少爷这是何病?”
净玉玦寻思片刻,只得暂且糊弄道:“鼠疫。”
屋内人纷纷惊异,论起鼠疫从未有过,而今遭此大难,只怕此病早已传开,许是再安生不得。净玉玦亦是面有凝重,将屋内人悉数请出去,又吩咐切勿乱走动,这厢才捏了衣袖抚过戚亭文额头替他解了妖毒。后他盘腿坐于榻下,刚闭眼便又立刻睁开,惟恐戚亭文忽然醒来见他异样,遂伸手向他双目上一点,定下睡意,方才抽一缕神思回那山中仙宅去了。
玉子儿见仙君回来,且是半魂的模样,不解其意,正跑来,尚未开口问,便听得仙君道:“前两日染妖毒的老头,你们去找找是从何而来,其附近是否有鼠妖作祟。土地婆,快快多熬些汤药,一会子我叫戚家人来取。”他言罢有思及城中有真郎中在,便写下一道方子交给土地公,吩咐道,“照方子上所写,备好此类药材,若是山中没有的,便叫玉子儿去找药仙求。”
土地公接过方子,问道:“戚二公子的病与鼠妖有关?”
净玉玦懒得多作解释,又道:“此事关乎人命,切不可耽搁。”
院里小仙与小妖们听得一愣,皆心有道是仙君几时在意起凡人性命来了。可无人敢问,只得按照仙君的意思去办了。
吩咐完此事,净玉玦方才收回神思,于戚亭文房中睁开眼。他刚起身,抬手抚上戚亭文额头便听屋内有人问道:“你身上那缕白烟是何物?”
净玉玦一怔,愕然回头见到了立于身后的戚亭涵,不由暗道一声大意。
先前虽有言叫得旁人于外等候,戚亭涵却不知何故忽生了要进去瞧一眼的心思,遂不顾爹娘与老郎中阻拦,执意进来。岂料他刚关上门转身欲至榻边,便见得净玉玦无声无息盘坐地上。他上前几步,正打算开口询问其意,便见一缕轻烟于屋顶降下,入了净玉玦体内。
净玉玦懊恼此番动作大意叫凡人撞见,尤其还是本就怀疑他身份的戚亭涵。他正寻思如何解释,戚亭涵便逼近一步,捉起他左手一面以指腹用力揉搓,一面道:“我早该想到,既然是神仙,想隐藏伤口何难之有。”
净玉玦忍着痛,心里骂过戚亭涵许多回,又不敢再生旁的动作,怕叫戚亭涵察觉,便只得强颜欢笑道:“戚公子这是怎了,好端端捏我的手作甚?”
“那白烟,是你分身去了别处?你以往也是这般以分身来见我的?”
“何来的白烟,何来的分身?莫非戚公子也生了病,竟胡言乱语起来。”
戚亭涵遂又逼近净玉玦跟前,压下气势来,眼里尽是凛冽的光。宛如盘龙卧深海,于幽暗之中穿来的捕食之目,眈眈犀利。他道:“那白烟我见过许多回,见他来,见他走,便不曾忘过。净玉玦,你骗不了我。”
净玉玦挣扎几下,无果,便叹道:“戚公子寻那仙人的决意我莫须有今日是彻底明白了。只是我若是他,为何要欺瞒你?既然要欺瞒你,又为何还要现身于此地?戚公子仔细想想,这当中可有道理。”
戚亭涵自然不服他此间话,遂问:“白烟你如何解释?”
“方才戚公子所见白烟为何物,我是不知,亦未曾瞧见,若单凭此便认定我是你要寻的仙人,未免武断了些。许是你那仙人见我劳累,便安抚一二也犹未可知。”见戚亭涵因此话而有动容,净玉玦便趁机又故作可怜道,“我此前从未收过徒弟,亭文亭常突然要拜我为师,我一怕误人子弟,二怕得罪城主,惴惴不安,便连熬了两个日夜再读医书,还未休息片刻哪知亭文又病了,被你拉来……”他言语逐渐显软,佯装出凡人疲惫不堪的模样朝床榻边坐下,继续道,“我刚给亭文用完针,正想稍事休息……你便又来了,还兴师问罪起来……戚公子这是为寻仙人着了魔了。”
着了魔了。此言于耳中不断回响,戚亭涵愣了半晌,不知如何接下此话。
他确实,有些着魔了。
净玉玦悄然解了戚亭文的睡意,方又扬起头,可怜巴巴看向戚亭涵,道:“你再不放,我的手许是要断了。”
戚亭涵仍是未有动作,不禁端详起净玉玦的脸庞——此人眉头蹙起,于眉心间浅下一道细勾来,眸中遮下半点光,恍惚竟是些许浮动,那眼尾至鬓间的一点红痣,若非因抬了头想来是见不到的。若说画上仙君身披薄纱月雾虚远而美妙,眼前之人便是镀上入窗而来的光朦胧又真切。戚亭涵心中有动,想再瞧得仔细些,便缓缓低下头,凑近几分。直至榻上戚亭文醒来,呓喃几声,他方才如梦初醒,猛然起身松开净玉玦手腕。
他目光凛厉,叫净玉玦竟生出一丝怯意,此番离了些距离仍是心有余悸。好在亭文及时醒来,方才解了先前的窘境。便见他转头关切去看戚亭文,柔声问道:“亭文,可觉得好些了?”
戚亭文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到榻边两位,弱声道:“大哥、师父,我究竟是生的什么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