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原野绵延向碧天,孤鹰长鸣来。
戎弱盘腿倒坐蛮牛背上低眉含笑与之闲聊得几回,无外乎艳阳大风格外妙。便于此时正好,远处又来一只长有七角的白羊腾云驾雾而来,尚有数丈开时便跪下蹄来向戎弱贴地行礼。戎弱笑摆几下手叫得它起身近前来,一跃下了蛮牛背,信步缓缓向前去。
蛮牛与娄羊左右跟于他身侧,问道:“神天,怎不见您那小徒儿?”
戎弱撩起被大风吹乱的鬓发别向耳后,脸上不禁浮出苦恼又宠溺的温柔笑意,道:“昨日便不见了,说是去变怃山御风雪,还闹脾气不许我跟着。如今的小娃子当真是执拗,我这师父竟像是空有名头白白占他便宜。”
娄羊见他有此笑,便问:“神天丝毫不担心么?”
“倒也并非如此。不过苍弥有自己的心思,做师父的又怎好插手呢。他欲以己双目看透世间变迁,娄羊不以为此正是好事一桩么?”
娄羊闻言不由得叹口气道:“神天对其余徒弟格外严厉,却由这小徒儿随着性子来。”
戎弱便哈哈笑起来,嗓音之中一成不变的仍是温和:“苍弥与我其他弟子不同,并非是遵天意与我结下师徒缘分,乃是我由着性子收下的。他想学的我必定全部倾囊相授,他不想学的我亦是顺其自然不强求。”
便听蛮牛道:“说来,夙重辉即他几人都称您为师尊,唯有苍弥这小子唤您师父。”
是如想起了过往趣事,戎弱噗嗤便笑来,道:“夙重可没少因此训诫我。倒是不知我与他究竟谁是尊长了,这小娃自儿时起便不得了。”他言至此时不禁有叹息,又道,“不论夙重也好,辉即也罢,这些个徒弟自有了司职起便总是不得空,也再不曾陪我游迹三界了。”
娄羊与蛮牛相视一眼,才道:“神天这是觉得孤单了么?”
“师父。”自天上乘云急急飞来一少年郎,他怀中抱有一朱红,尚未落地便俯身唤来。
戎弱寻声抬头望去,见得自家徒儿破云跳下来便立即笑意盈盈上几步去,随后念起娄羊适才那言语又停步回头欢颜笑道:“我并未觉得孤单。”
娄羊与蛮牛皆是一愣,继而却是仿佛笑了。
“你怀中怎抱了只朱凤回来?”戎弱信步往苍弥走去。
苍弥亦是快步跑来,至得戎弱跟前递上怀中已无声息的朱凤道:“我于变怃山风雪中捡来的。师父您瞧瞧,它似乎伤得很厉害。”
于他怀中接过尚已失温的朱凤轻抚过几回后,戎弱便微微蹙起眉来。此番蛮牛与娄羊也近前来瞧过了,仰起脖子一左一右嗅了嗅朱凤身上的气息便退下去。
“尚且还是只幼凤。”戎弱言罢抬眼睇向跟前定睛瞧着幼凤面露担忧的苍弥,寻思了片刻才道,“它身上只有羽翼一处伤,想来是为逃命竭力飞来变怃山,不料又遭遇风雪这才早早丧了命。”
一听朱凤已然没了生息,苍弥稍稍错愕片刻才抬手向它轻抚来,默口不言语。其旁蛮牛见了难免心疼他,遂道:“幼凤离群便很难再存活,即便未被卷入风雪亦是活不了多久。况且此地高山寒冷,并非朱凤能栖息之地。虽是惋惜不已,但还是葬了它甚好。”
可偏偏苍弥始终摸着这朱凤以沉默反抗不答应。先前在变怃山上将它从雪里挖出来时他隐隐便有察觉了,然而又不禁念想着无所不能的师父许是有办法这才将它带回来。
“如此美好的鸟儿只能眼睁睁由着它死么?”
听得苍弥此间话,娄羊一怔便立即劝道:“并非是由着它死,而是你送它回来时它便已非活物了。”
戎弱依旧在端详苍弥的神情,这厢弯得眉眼轻轻笑来,柔声问道:“苍弥,若能救它你可是想救?”
苍弥猛抬头来看向戎弱,睁大的双眼之中尽是天上落下的光:“我想!”
不待蛮牛与娄羊再出言语,戎弱便一手托住朱凤一手抬至脑后略侧得几分头来拔下了青丝,垂目思瞧片刻,方才送入苍弥胸前道:“你来替它绑,绑于伤患处便好。”
苍弥双手奉前接下,又抬头踮脚伸长手去触碰戎弱后脑,道:“师父将才拔头发时皱了眉,想必定是吃痛了。”
蛮牛见此不仅感叹,心下里道是神天没白收这徒弟。
戎弱亦是略见惊讶,过后才又复笑颜道:“好了,快将青丝绑上羽翼。”
“嗯。”苍弥乖乖应了,这才牵开幼凤的羽翼仔细绑好。他心紧会扯断师父的头发便是格外小心轻柔不敢丝毫松懈。
见他双手在打颤,戎弱不禁面有温意又道:“青丝有灵,不会断的。”
诚然如此,苍弥仍旧不敢大意。师父的身体发肤又怎能莽撞轻率待之呢。各位师兄皆有训,既然陪伴师父左右便该尽忠尽孝不可僭越怠慢。他虽不懂每次相见时师兄们逼着他恪守的规矩是为哪般,但唯独明白对待师父须得敬重敬爱不可怠慢分毫。
不能糟蹋了尊为神天的戎弱。
“好、好了。”
他刚松开捻着青丝打好结的手,便见戎弱怀中朱凤漂浮而起,寸身寸羽之颜色渐渐深暗下去直至周身如墨,它这才稍微动弹起来,张开眼四处瞧过后抖开翅羽。蛮牛娄羊皆是惊诧,连退几步不敢近它身前。那苍弥却是欣喜起来,高举双臂欲要将它接入怀中。
墨色幼凤鸣叫一声于天翱翔盘旋数回。戎弱仰头望它轻声叹道:“只可惜,它再无法回到朱凤群中去了。”他言罢垂下目光睇向听过此言诧异看来的苍弥,无奈笑道,“没想到它会因我青丝改了颜色。它尚且年幼,难以独自觅食存活,看来我师徒二人得照顾它些时日了。”
“我们要留下来么?”
“恰恰相反,此后我们得带它一同走,直至为它寻得栖身之处。”说罢,戎弱便向天空伸直手臂去,继续笑道,“苍弥,你将它捡回来,便替它取个名字罢。”
墨色幼凤在天空肆意欢闹过,这厢见得戎弱伸手来迎便立即飞下来。它惹起的风撩乱着戎弱的衣袂发尾,便于这艳阳之下的青色天地里飘如游云。他绾过挠绕的发丝微侧脸来移眸睇向苍弥,满面满眼尽是温雅如玉之嫣然。
苍弥瞧得有些愣,过后才痴痴盯着戎弱喃喃说道:“天有大爱,怜恤万物。师父,我想叫它天悯。”
戎弱便扶起幼凤脑袋近前去吹出一口仙气,低语几声:“今日起,你便是玄凤天悯。”
他话音刚落下,天悯便再度展翅向那青空而去,长鸣哮天。
地上四位皆抬头看它,末了娄羊近前来问道:“神天几时动身?”
戎弱这厢垂眉思量片刻,转而问苍弥道:“苍弥以为我们几时动身好?”
“我听师父的。”
“那便明日动身,去找一处天悯喜欢的地方。”
便是以此一言又行过千万重山海,以云为舟,以雷鸣为汨汨划桨声,以风雨为昨夜梦里繁花乱时令。
六百年匆然而过。
年幼玄凤已是能化作儿郎的模样,总是赖着戎弱吵吵闹闹。戎弱从不训他,由着他躺在自己怀里打滚。苍弥回回默默见得,只是立于戎弱身侧不作声,从没有半句埋怨过。
“天悯长大了,得学会自己觅食。”苍弥拽着天悯的手欲要将他拖出崖洞。
天悯不肯从,抱着戎弱胳膊不撒手,耍起赖道:“我不去我不去,苍弥去寻来便好了,我要和神天爹爹一起。”
见他闹得厉害,戎弱又犯了坏毛病欲要顺着,遂抱了天悯入怀道:“不如下回再带天悯去。”
“不可。”苍弥难得一见有些怨气,“师父您总是宠着天悯由他胡作非为,他便不肯好好学,待我与您离开后他要如何活下去。”
天悯听了他此间话,不禁闹得更厉害了:“我们一起活得好好的为何要分开?你三番五次这样说,实在可气。要走你走好了,我不跟神天爹爹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