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来年春时,街上卖花人多了起来,背上插满花枝的竹篓走街串巷吆喝着。楼上饮酒的公子听见了,探头出木栏大声招呼他们上来,各样买了一枝。
满园香依旧叫满园香,只是换了东家。如今的东家乃是张仑锦与许怀君二人。得知冯家无人后,他们便接手过来,自掏了腰包安抚好冯家下仆百来人。
络泽城除却死了几十人,便再无任何旁的变化。
“鲜花衬娇娘,晚些时候便派人给姐姐妹妹们送去。”张仑锦面有春风笑意,自说自话摆弄起铺满桌的繁花。
许怀君垂眸看向张仑锦的双手,浅抿下一口酒道:“仑锦,你别再姐姐妹妹四处浪荡,该成个家了。”
此话张仑锦已听过不下千百回,便是左耳进了右耳出,从来不往心里去。他漫不经心笑起来,道:“她们便如这花,娇美惹人怜爱,若全都被我一人独享岂不可惜了。”
“种一枝独属于你的不便是了。”
“我又非花匠,哪里来的这心思。倒是你,许夫人还未替你张罗么?”
许怀君放下拿杯的手,指腹摩挲着杯身沉默片刻,才道:“已经定下了,明年秋时成亲。”
听得他此言,张仑锦手上一顿,末了才挑出一枝桃花来递给他,笑道:“便以桃夭代我语——花虽有败时,我意如天无亡期。”
他松开酒杯伸手接过来,口里尚且有嫌弃:“轻浮之言你倒能张口便出,姑娘们喜欢,未必我堂堂七尺男儿也喜欢。我成家后便不能时常陪伴你,日日闲暇小酌恐也再难有,你莫非要终身流连风月之地不成。”
张仑锦不听他此言,伸长手拿过他酒杯又满上,嬉笑道:“到底是快成家之人,竟也说教起我终身大事来。我本性不爱受拘束,若当真成了亲反倒是受苦受难了。不瞒你说,我有意向玉玦仙君拜师修道,能成个半仙才是最好。可惜仙君不肯见我,便也只好继续做个凡人。”
“传言神仙不问情爱,你风流成性仙君自然不收你。”许怀君一面这般道了,一面将桌上摆满的花往旁边推了推。他实在嫌弃诸花碍事,遂叫来小二悉数收拾下去,这才将怀里的桃花放于桌上。
张仑锦笑眼瞧着他折腾,末了才道:“怀君,你的喜服让我来做,我亲手缝给你。”
许怀君不以为然,饮下酒去问:“你有做衣裳的手艺?儿时你做给我们四人的中衣可是连出手都有参差。”
“故而我后来瞒着你们偷偷勤修苦练过,便是想着你成亲时全由我一手包办。亭涵定亲时料子我便留起来了,定不会叫你有挑剔。不过我绣工差了些,你莫嫌弃。”
许怀君端了杯盏放于唇前,若有所思道:“我若不肯穿呢?”
张仑锦一笑,按下他手腕又往杯里添满酒,道:“那我可不乐意去喝你的喜酒。”
“既然你这么说了,这口酒我可一定给你灌下去。”他说罢拍开张仑锦的手,仰头喝尽酒嗙地一声重重放下杯子,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袖道,“便从测量开始,全都由你亲自来,若假手于人了我便带人去砸你招牌。”
“你要凶要骂只管冲我来,可千万莫对旁人如此。”
“旁人也不似你这般混账。”
张仑锦自认也是如此,点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了身,捡起桌上桃花塞入许怀君怀中,拽了他便往外走:“我是混账了些,但答应你之事便绝不食言。走,量衣裳去。”
“这桃花枝我不拿。”
“得拿。”
遂拉拉扯扯出了满园香,往张仑锦的绸缎分庄去了。
街上人频频向他二位投来视线,或是掩面偷笑议论几声,或是出言打过招呼戏言几句。张仑锦皆是报以和善之笑应对,丝毫不见半分不悦。倒是许怀君不乐意了,使劲甩得几回依旧挣脱不开他硬牵来的手,一路骂骂咧咧出言数落至了绸缎分庄门口。
自戚、冯两家被灭门已去三个年岁,这期间张仑锦的性子有了些许转变,仿佛是以悲伤磨去了怒火,再未真正与谁红火脸,尤其对许怀君更是亲昵。许怀君消沉过数月,不言不语不笑不怒的,幸而张仑锦不顾他乐意不乐意成天往许府里跑,事事故意惹恼他,这才终于使得他渐渐平复下来。
世人们便知张少东家与许少东家关系更近了,是能一个鼻孔出气一张嘴吃饭的。
五人的竹马之情如今悉数仅是结于他二人心间,自然沉重又紧密了许多。
“秋叔,给怀君沏杯茶来。”张仑锦拉了许怀君入门去,一面使唤掌柜的一面继续朝里走,直至入了内室方才松开手。
许怀君许是气糊涂了,就着手里的桃花枝往张仑锦身上抽。张仑锦边笑边躲却并未出手制止,只是始终笑眼睇着桃花纷飞后气急败坏的许怀君。
桃花空了枝头落得他二人满身都是,便是无风吹去这一双粉红面,更生了尽在不言中。
张仑锦接下许怀君手里的树枝扔出门外,折身回来捻过袖袍又替他摘下头上花瓣道:“明年便要成亲了,还不沉稳些。好好的桃花被你糟蹋,早知我就该拿去送给姑娘,还能叫这桃花多开些时日。”
“成亲归成亲,我许怀君仍是许怀君。”
“我头上也有,你替我摘下来。”
许怀君瞧着张仑锦低下的头,收拾起自己身上的花瓣又给他添了一把,道:“别摘了,这般更衬你这风流子。”
正巧掌柜端了热茶来,瞧见这一幕呵呵笑道:“二位少东家仍和孩提时一般喜打闹。”
秋叔从小看着他五人长大,诸多幼时闹出的笑话他老人家全知晓。可许怀君不好意思起来,推开张仑锦至桌边坐下道:“要照顾如此不成器的少东家,当真辛苦秋叔了。”
张仑锦也过来,一面拂去头上桃花一面道:“秋叔,我在小屋里存了一匹好料子,薰过药香那匹,你替我抱来。还有尺子与薄别忘了。”
“是。”
待得掌柜与小二一同抱来少东家要的物什刚进门,张仑锦便立即起身迎上前,接下布匹抱至许怀君面前拉了他起身,这厢牵开红稠在他面前左右比划。掌柜与小二皆称赞他眼光好,他便更是乐。唯有许怀君低头看着布匹入了片刻神,脸上竟不见半点有笑意。
小二见得,心有不解遂问道:“许少东家不满意这匹料子么?”
许怀君这才于张仑锦不解的目光下说道:“若亭涵与溯已还在,我成亲那日定是更加热闹。”
“我不是还在么,你嫌不够热闹我便携张家上下百口人在宴席上为你敲锣打鼓。”
“你那叫吵。”嘴上这般说了,心中却是舒坦不少,许怀君叹口气露出无奈又庆幸的笑,继续道,“我有个主意。”
张仑锦收起布匹转身交给小二,又拿了尺子开始为他量体:“你说。”
“我想把溯已的坟迁至亭涵身边,待我百年之后也葬在他们身旁。”
“既然你这般说了,我又哪有不照做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