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宗公子瑶礼年满两岁,因大雨连月误了收成苦百姓温饱久矣,便有士大夫谏言行祭祀天地之礼。遂于次月十四,太祈王领着宫眷百士前往城外山中祭坛,暂宿附近王家庄园一夜。
诚然,王后夫人乃至公子们定然也是随行前去了,各自分院而居互不叨扰,只待天明蒙启便整装前往祭坛。
这夜,未有纳入祭拜随行之士中的净玉玦避人耳目,悄然去了王后的院子。寻儿忐忑不安已在檐下等了他多时,这厢见他身着斗篷总算现身方才松了口气,领着他推门进了屋子。
榻上幼子已熟睡,王后坐于旁侧垂目凝神细瞧轻声哼着曲儿,放在瑶礼身上的手掌缓缓轻拍着,不觉便是连寻儿推门进来亦是未察。
寻儿小步上前去,弯腰附在王后耳边低声道:“人来了。”
王后这才抱了瑶礼依依不舍起身来,将他交到净玉玦手中道:“待我尽快脱身离宫后便去接回瑶礼,此期间有劳莫医士照顾。”
净玉玦紧抱了瑶礼瞥一眼双目含泪正忍声涰泣的寻儿,牵过斗篷遮住怀中幼子,向王后行下礼道:“倘若您得以脱身离开王宫,便去城中梨花巷找一位名叫裳羽的姑娘,她会带您平安离开般孟与宗公子团聚。”
“莫医士打算带他去何处?”
“浣宁山。”
大雨彻夜簌簌未停歇,彻底盖去王后的哭声。
因山里有河,雨水不减而湍急,又恰好是离庄园不远之处,故而宗公子瑶礼不见踪迹被以为乃是掉入河中命难再。太祈王震怒,拔剑欲要处置王后身边伺候的奴仆,遭安排祭祀的士大夫挺身拦下,以为安神明不宜有血光之词总算使得他暂且作罢。
便是有巧,祭祀至半时雨势渐渐转小,不多久便彻底停了。王后为保下无辜人一命长跪不起,口中呢喃念道:“是天神收走瑶礼性命以为代价,这才给了般孟风调雨顺。请太祈王念在瑶礼以身奉献的份上,放过旁人一命。”
此后她长日是丧子失魂落魄的模样不多与旁人言笑,终于使得太祈王耗尽耐性鲜少再来和安宫走动。原本已是时机成熟的脱身好时候,只待寻个恰当的由头出宫去梨花巷便尘埃落定,可当寻儿一大早推开寝殿大门前去伺候王后梳妆整理时,却是见得王后吐血倒于地上。
王后服毒仙逝,寻儿不敢道来宗公子离宫实情无处申冤,只得眼睁睁瞧着王后之死被冠以思子久郁自殁相随的名头出殡葬入王陵,哭瞎双目片语未揭。
被留于般孟的裳羽同云染打过一声招呼后飞往浣宁山中去,于后院落下身段化作人形方才去找净玉玦。
净玉玦正卧坐茶棚打盹,手边的杯盏里头不知何时飘来一片载着蚂蚁的花瓣。瑶礼趴于他怀中正熟睡,压咧的嘴角流出涎津湿了净玉玦胸口一大片,许是因此觉得脸颊痒,遂又往他衣襟上蹭了蹭。他隐隐有感知,便搭上手搂紧了些怀中的幼子。
裳羽前来瞧见了,不忍打扰仙君好梦便未作言语,直至半个时辰后瑶礼睡饱醒来在怀里乱动惹醒了他,方才禀来:“仙君,王后故去了。”
“知道了。”净玉玦托起瑶礼的脸垂目瞧着,不禁幽幽叹了气。
瑶礼愣愣看他,末了唤道:“爹。”
净玉玦不爱听他这般叫,伸手捏住他脸颊往外扯,皱眉道:“谁是你爹,说过多少回了,叫我净玉玦便可。”
自那日被抱来浣宁山已过去三载光阴,瑶礼不仅长了个头,也记下诸多世事知晓家宅里头除他之外的皆是妖物,他生为凡人自然不是净玉玦的孩子。只是每回他这般乱叫,净玉玦便会捏住他脸颊微微皱眉。他喜欢净玉玦捏他脸颊的亲密举动,也喜欢看他皱眉作凶却是半点不狠心的模样。
他坐直身揉了揉脸颊,忽然又扑入净玉玦怀里道:“净玉玦,你是甚么妖?”
净玉玦瞥一眼案上茶杯,漫不经心张嘴胡诌道:“虫妖。”他未曾告诉过瑶礼实情,虽说打定主意要将瑶礼抚养成人那时起便不准备刻意瞒着自己身份,可因院中多是小妖,瑶礼便也有此以为。他懒得解释,遂随他去了。
“为何我是凡人却与妖在一起,我爹娘何在?”
“你娘……”思及先前裳羽来报之事,净玉玦又是叹了气道,“你娘已不在人世,我受她所托照顾你。怎么,你想爹娘了?”
瑶礼默口片刻才道:“不想。”
净玉玦拍拍他后背,一面托住他站起身往外走,一面道:“等你年满十六,倘若还想见自己亲爹,我便带你去找他。”行至花园他便将瑶礼放下,低头睇一眼胸前被涎津湿透的衣裳一弹指遂将其归为整洁,负手立于原处盯着前去找玉子儿的瑶礼。
玉子儿正挖泥巴捏小人儿,东一个坑西一个坑,弄得院中乱糟糟。土地公不满正想训,刚张嘴便见瑶礼跑来蹲于其旁也上了手,遂睇一眼仙君闭嘴忍下来,提着扫帚往别处去了。轻彩与临香于梧桐树上见了,晃着腿取笑玉子儿没个仙童样。玉子儿哪管这妖言惑众,挖出一坨黄泥塞入瑶礼手中。净玉玦见此脸色有变,柳之瞧见了未免受迁怒,拽着引以往东厨给土地婆帮忙去。
净玉玦的确是打算向玉子儿发难,可余光见了瑶礼玩得兴起便收了势头不再阻止,寻思起反正该是到他沐浴的时日了。便是这般看着守着,忽然又想起一事便侧身招来裳羽问道:“舟谦身体如何?”
裳羽近前来回道:“不大好,已是闹下病根日日不离药。楚夫人与太祈王又诞下一子,已是不再多管他。不过……自瑶礼不见踪迹,薛夫人那边与她争得厉害,长子南乙被其保护的格外好,楚夫人一门心思在养育幼子上想来不会再加害舟谦。”
净玉玦皱眉寻思过才又道:“你且回般孟去,有动静再回来报我。”言落之后他又细瞧过院中数妖数仙寻不出个可靠的来,万般无奈继续道,“玉银儿,你随裳羽一同前去保护舟谦,若他有性命之忧便以仙气帮他调理。但切不可太过,凡人承不住反倒会要了他的命。更不可现身被他瞧见,隐去仙身悄然跟着他,此乃命令,不可不从。”
“是。”玉银儿不作多想应承下来,入了祥云与裳羽一同往般孟去了。
玉子儿听得仙君有此安排,思及当日得知舟谦乃是冯少东家转世时遭仙君告诫不可对玉银儿多言,以为是仙君忘了有意隐瞒之事,遂回身抬头来提醒:“仙君,舟谦是冯少东家转世您忘了么?冯少东家杀了小龙子,您何故还要帮他,是死是活自有他的命数,还不如去保护亭文亭常的转世呢。”
许久未听过那双小徒儿的名字,净玉玦不免起了伤感,问道:“亭文亭常现如今过得如何?”
“前些日我去看过了,他们一人成了木匠家学徒,一人乃是授学的夫子,都十分安好。”言至此时玉子儿有声叹道,“可惜离得远,不然也能将他们接回来住的。”
应付瑶礼一人便够了,若再多上两个凡人岂不是更加麻烦。此话净玉玦未有直接道出,不过是在心间盘旋过一回便消散了去。
“轻彩,让常在婆烧盆水,我要给亭涵沐浴。”便是为了掩人耳目,净玉玦从不叫瑶礼本名,又懒得再另取便索性这般称呼了。
轻彩与临香相聊正欢,听得仙君有言此番灵巧翩然跃下,上前来弯腰伸手正欲去捏捏瑶礼的脸,便叫净玉玦一指仙力弹来。她早有此料迅速收回手,向着净玉玦掩面一笑道:“仙君护亭涵护得紧,便是不许人多碰一下么?”
净玉玦不答她,对瑶礼道:“亭涵,先去净手。玉子儿,你也去。”
“哦。”玉子儿小心翼翼放下手里刚成形的泥人儿,牵着瑶礼往井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