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了红线堂。
月老不在了,堂中只剩个小童子边哭边忙着整理搅乱在一起的红线。他哭是因为许多红线结在一起成了死结如何都解不开,唯有剪短重连,可他又不记得谁与谁牵红线,不敢乱了天下的姻缘。
戎弱走过时摸了摸他的脑袋:“莫哭了。”
小童子抬头见他,反倒哭得更厉害了。
夙重的目光落在最里面的的红绳上。那红绳一头连着戎弱,另一头……
戎弱站定于自己的红绳前抬手轻轻来回抚摸,似有留恋似有惋惜:“这还是天悯连下的。”
神本无情,有情而衰,而灭,而累苍生。
他握住红绳稍稍用了些力,一扯。
红绳断了,缕缕分成千千万丝飘向外面那些怎么也解不开的死结,融了进去。而那刻着戎弱与另一个名字的木牌喀嗒落在地上,碎成无数星屑各自消散再不重逢。
万千红线的结自行结开,木名牌也重新挂回原来的位置,小童子欢喜得拍手大叫。
戎弱便也笑了。
“即便红绳不断,您也……”
“前尘旧事多繁复,一一了结才得道。放下奢梦,还吾净明。”他说着便乘祥云飞出红线堂上了九华天。
许多仙家在灾难中陨去了,广阔的天界便更是寂静许多,千万里之遥不见任何身影,唯独云烟依旧缭绕。
“去凝时之境前,我想摈去杂念俗缘,你在此等候便可。”
“是。”
夙重退下两步,戎弱宽下外衣走入天池中盘腿坐下,缓缓闭上眼。
池中仙雾缓缓飘升附于他神身上。他只是静坐着,便将初临世间起时的记忆逐一洗去。
“吾将有形以慰世,世独吾影,孤矣。两形傍世,所愿唯此不求。”这是他向示穹之脉许下的愿望。
心怀期待的漫长等待中他感觉到世间有了与自己相同之物,不禁十分欢喜,迫不及待修出神形与之相逢。同形之物有十二,他一个一个找回来,于世间最美之处安了家,共以为神。
有一日,他正领着十二名徒弟在境界中问道,大地隅之一处忽然涌来灵力直达云境惊扰了天际,使他不经意间竟从境界中被迫退了出来。
“师尊。”他的十二名徒弟也退了出来,关切问道,“先前的灵气冲天,是自大荒之禹而来?”
他亦是有些惊讶:“没想到大荒之禹竟又有了新主,实属所料之外。”他站起身来走出殿外望向凡间,顿了顿便再次朝前迈出一步。
云烟迅速会结于他落脚之处,迎着轻风将远去。
十二名神君追前两步:“师尊,您要去何处?”
“云游四方。”
借着云游四方,他终于来到了大荒之禹。
在结神的漫长岁月里,他知道示穹之脉实现了他的愿望,让大地之主先一步降临世间迎接他。他结神晚了些,以至大地之主生生死死有过十二位,虽然未能找到他、迎接他,但也在化神后成了他的弟子常伴他左右。
愿望已实现,便不该再有新的大地之主了才对。
若大荒之主并非是因为他的愿望而生,那又是为何呢?
荒土上刮着大风,地面滚动的土块在即将撞上他的鞋履时陡然化成细沙从他身旁飞过,不敢近前半分。偏偏风最亲近他,自在地拂过他柔软的衣裳与垂顺的青丝。
远处有个高高的荒土断壁,断壁上仰面躺着名直勾勾盯着浮云的少年——便是他想见的大荒之主了。
他走过去立于断壁之下抬头望着:“我初来大荒之禹,打算见见大荒之主。便想过荒主诸多样貌,唯独不曾想过竟是半大的少年郎。”
那少年总算坐起身来,神色淡然。
“我乃戎弱,你呢?”
“大荒之主。”
“敢问大荒之主的名号?”
“苍弥。”
少年又躺了回去。他飞上断臂至得他身旁顺着他目光向天上看了看,坐下来:“想去天上么?”
“不知道。”顿了顿,少年问又道,“我看起来想去?”
戎弱轻轻笑道:“我眼中的世间未必是它最真实的模样,我眼中的你,亦未必是真正的你。”
少年依旧面无表情:“我也不知究竟甚么才是真实。不知自己为何在此、为何不离开,不知是否想离开。我是我,亦非我,你是你,亦非你。”
戎弱便也躺下了,以与少年同样的高度:“真实,究竟是甚么模样呢,目之所及,心之所忆,岂可称之为真实。”
“或许是为了等你今日的出现,等你来问我,是不是想去天上。又或许,这也只是我的一场梦。”少年闭上眼睛,“世上无天,无地,无你,无我,无有,无无。”
“却有道。”
少年睁开眼,转头看向他:“何谓道?”
戎弱指向自己心间:“吾心即为天,吾心即为地,吾心为自然,即为道。”他又握住少年的手让他指向天空,“云是道,风是道,天地万物,皆为自然大道。”
他松开手,少年自己伸向空中轻轻一握:“道太空了,抓不住。”
“手抓不住的,双眼或是能抓住。双眼抓不住的,心也许能抓住。”
“若连心也抓不住呢?”
“那便不是你所求之道。”
仙雾得了神天的记忆兀自变化起来,最后落成一道身影立于神天跟前久久消不散,直至神天睁开眼,才如风动湖水掠轻影一般扭曲着变幻了模样归于平静。
夙重上前两步欲要开口唤师尊却突然合唇止语,沉了身姿:“洗过俗尘,神天该往凝时之境去了。”
戎弱走出天池,笑道:“劳神君相送。”
除却归位,他已然诸事不记了。
霞光大盛于宇天,便也从云间稀薄处拖过长长的一缕照入凡间。戎弱走在霞光上,逐渐归还了形与心,与天地相融,与阴阳相交,至得凝时之境时已然不可以任何言辞而描绘。
夙重开启凝时之境的“门”便也追着其他司天陨去了。似有形而无形之物穿过门后仅出现一次的甬道到达终点,从此以后的云雨风霜全都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