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诸义推着唐微来到门外。
外头艳阳高照,唐微被晃了眼,却舍不得闭上眼。眼泪在眼眶里积蓄沸腾,好似在埋怨,这般好的阳光,竟然今日才让“它”得见。
李砚书递过帕子,没一会儿帕子上便多了一片痕迹。
片刻后,唐微的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一个尘封多年的故事也随之浮出水面。
“十四年前,我偶然撞见师妹唐佩在服用保胎药。一问才知,她竟然怀有三个月身孕。问她孩子父亲是谁,她却怎么也不肯说。无奈之下,我只好将她安排在一户农家养胎,对外宣称,唐佩师妹下山历练去了。期间我每隔半月去看她一次,起初她并没有异常。只是三个月过去,我再次去看她时,她就已经下不来床了。她……我到今日还是无比后悔,为何前面那么多次我都没有发现,她脸色一直不好,我一直以为是怀有身孕的缘故,却不想,竟是中毒!”
唐微喉咙处一阵哽咽,忍不住又咳了起来。
郑诸义皱眉道:“进去吧,起风了。”
唐微虚弱地摇头,温和道:“不用,有些事……要在阳光下讲,心里才能稍微暖和一点。”
“我遍查医书,都没有办法解毒。后来我才知道,那其实并不是毒,而是一种药。毒能解,而药非毒,无解。”
唐微自诩医术同龄之中无人能及,可此时此刻,他却清晰地认识到,他什么都不是,他连自己的师妹都救不了。
“师妹临盆那日,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子,只有肚子高高隆起,像是将她母亲身上所有的精气都吸了过去,最后孩子平安落地,师妹却油尽灯枯,撒手人寰。师妹到死都没有说出孩子父亲是谁,我气,气她轻信他人,糟践自身。更气那个不负责任的负心汉,师妹那般好的姑娘,他又怎么忍心负她而去!后来,我将孩子带回了唐家,收为亲传弟子……”
“那个孩子就是唐易?”李砚书问道。
唐微缓缓点头:“或许是因为师妹怀她时就中毒的缘故,不苦从小体质就异于常人,无论是草药还是毒药在她身上只能体现一成。不仅如此,不苦到六岁才会开口讲话,学东西也比同辈人要艰难许多,我知道这是在师妹怀她时就埋下的隐患。直到有一天,我偶然在一本古书中得知,这种体质的人注定活不过二十岁。我开始……咳咳……开始寻找孩子的父亲,我总觉得当年的事他会知道些什么,或许有办法……替不苦续命。几年后,从雍州失踪的人中,我查到一个人在师妹生前来唐家找过师妹,顺着那人,我查到了一个人……”
郑诸义道:“谁?”
一团阴云不知何时来到了他们头顶,遮天蔽日,似风雨欲来。
唐微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缩,道:“绥阳长公主。”
“不可能!”郑诸义脸色大变,想也没想就否认道,“不可能是长公主殿下,她与你师妹别说仇怨,就是连面都不曾见过!”
李砚书道:“郑员外莫急,先听唐家主将话说完,你认为唐家主会是一个无凭无据,信口开河之人吗?”
郑诸义僵住,一时无言。
唐微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我起初也不敢信,所以我去了元安。”
郑诸义赫然蹲下,盯着唐微道:“所以你当初一反常态去元安赴宴,是为了此事?”
唐微应道:“是。”
郑诸义急道:“你知不知道那是谁?”
唐微道:“知道。”
郑诸义道:“知道你还敢去?”
唐微道:“事关人命,我不得不去。”
郑诸义沉默地起身,风起花落,他的声音和六月雪一起落地。
“……之后呢?”
“那人是长公主府下门客,只是等我赶到元安时,那人已经死了。就在我以为一切就这么断了的时候,长公主终于召见了我们一众医师。”
唐微抬眼,阳光好似穿透了他那张苍白的病容,一尘不染,他接道:“你们听过瓯越夷族得仙人点拨,长生不老的故事吗?”
“听夫子说过。”李砚书应道,旋即想到什么,猜测道:“莫非长公主也想……”
唐微沉默下来。
郑诸义也沉默下来。
没有人敢回答这话,即便他们都心知肚明。
长生不老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或许是遥不可及的痴想,可对于皇族来说,却是如同心魔般的存在。
李砚书想到唐华说的炼丹,问道:“是炼制丹药吗?”
唐微正欲开口,被风一呛,又掩唇咳了起来。
郑诸义道:“没错。长生不死丹。”
唐微咳声终停,道:“此丹只存在于传说中,凡人妄图成仙,长生不死,本就是逆天而行,此道必定不得善终。”
他们说了这么多,李砚书前后一串,顿时就明白了这件事的始末。
长公主要长生,就召集天下名医名道为其炼丹。可丹药哪那么好炼,若是随便一个人都能炼出来,这天下岂不早就乱套了。
李砚书握紧了拳头,道:“敢问唐家主,唐默是在炼制此丹吗?”
“……是,他从小就喜欢研究丹……”唐微压抑着咳嗽,想一口气将话说完,却不想适得其反,反而咳得越发厉害。
“别说了!”
郑诸义抬脚就要走,“我去叫大夫。”
“不,”唐微拉住他,阳光下嶙峋的手指仿佛能看得见皮肉底下的森森白骨。
他松开帕子,上面沾了一抹红,似雪中绽放的红梅,触目惊心。
“这一年……幸得你相救,才让我得以苟活,谢谢你,本初。”
唐微的话让郑诸义瞬间红了眼,他颓然地蹲下,反握紧唐微的手,哽咽道:“你我兄弟,何须如此。”
言语间,唐微好像回到了一年前,他努力直起背脊,微微昂起头,在阳光下慢慢地整理好衣摆,让自己看起来只是坐在这张四轮车上。
他看向李砚书,带着歉意,道:“对不住啊,弄脏了你的帕子。”
李砚书轻声道:“冒昧来访,晚辈未曾备礼,您若不嫌,这条帕子算是晚辈赔礼。”
唐微虚弱地咳了两声,道:“李小姐听我们说了这么多,其中厉害应该知晓,就此离去,我们还可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李砚书道:“晚辈虽力薄,但也愿尽力一试。”
唐微道:“你可知后果?”
李砚书后退一步,拱手道:“事关人命,义不容辞。”
唐微用力抿紧嘴角,却仍是止不住的颤抖,渐渐地,他竟低低地笑了起来,道:“好……好啊,李小姐,唐家密室里有我收集到的证据,钥匙在……在床下。”
他想抬起手感受一下光阴炙热,却力不从心,不免心生恍惚,只觉得周遭的一切好像变得遥远起来,连同他的声音也消散在了尘埃里。
“……人命非草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