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回含象殿,去仙居殿。”
“是。”
仙居殿内侍候宫人听到帝王出行的礼乐声逐渐靠近,几乎全都浑身一激灵。
每当圣人驾临仙居殿,就意味着仙居殿中一部分宫人会被发疯的太后杖毙。
上一次圣人驾临,太后下令杖毙七个宫人。曾是宫中最好去处的仙居殿,现在成了宫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圣人万岁。”仙居殿宫人俯首贴地,内心祈盼圣人和太后不要再起龃龉。
“退下。”
衣着上好绫罗的年轻妇人端着一盘葡萄跨出高高门槛,立在檐下俯视于她胯/下出生的天子。
天启帝作揖道:“阿娘。”
太后没理他,提起裙摆坐至汉白玉铺就而成的石阶上,冰凉地气自臀部向上蔓延直钻脊髓。
“怎么有空来看我?”慢条斯理剥去葡萄外皮,太后懒懒斜他一眼,“林望舒接了你的敕旨,要进宫当医生了?”
天启帝缓缓走到太后身边坐下,修长手指剥出一颗完整葡萄果肉,像小时候一样送至太后嘴边,淡笑道:“太宗宝弓和从六品侍御医,他们总得接一样。”
太后没吃天启帝剥的葡萄,嗤道:“然后像对王会景和孟意那样对她?”
天启帝自己吃了,葡萄果汁在舌尖迸裂开来,他轻嘶一声:“好酸,”顿了顿,“滔儿喜欢她,届时赏他吧。”
嘴上说着“很好”的太后突然爆发,端起装满葡萄的银碟往天启帝脑袋上砸。
天启帝侧身避开,一把攥住太后手腕,劈手夺过银碟掷到地上,葡萄滚落一地。
他用力捏着太后腕骨,力道大的好似要将其捏碎。
注视疯迹隐现的母亲,他淡淡道:“最瞧不上阿娘这点,敢做不敢当,走了那条路还想回头,生生逼疯自己。”
“不是我做的,你和你爸做的那些腌臜事与我何干?”太后甩开他的手,“对!不是我做的,我不知道……”
天启帝口吻嘲弄道:“为护阿娘回家前顺心无忧,享天下养,阿耶不惜断发妻嫡长一条腿。如今得阿娘‘腌臜’二字,阿耶若是泉下有知,想必心寒至极。”
太后忽地起身,扬手掌掴天启帝,恶声恶气道:“我真后悔生了你。”
天启帝没有像躲银碟那样躲避,生生受下两记耳光。自小养尊处优,他左脸很快红了一片,清晰地浮现出重重叠叠的指印。
“陛下又不尊重了,”天启帝唇角上扬,“陛下想惩罚臣,大可命臣去太庙长跪。”
太后声嘶力竭吼道:“滚!我不想看见你,你怎么不去死?去死啊你!”
“我若比阿娘先走,阿娘的安稳日子也就到头了。”天启帝微微一哂,“阿娘莫气恼,阿娘也没资格对我恼。”
天启九年某月某日的大朝会,具体时间他记不清了,也不想再记得。
从小唤到大的阿娘为扶十一岁的阿弟登基,伙同出身范阳卢氏那宰相、博陵崔氏那监门将军,还有赵郡李氏那神策将军,以及若干内侍行逼宫政变之事。
“陛下那时好威风,以先帝之名下诏废臣帝位,扶阿弟登基,自己做垂帘听政的太后。”
他端坐上位,听完那道废帝诏书是何反应?他好像笑了,笑得很是欢愉,一如现在。
“阿娘聪慧,趁泾源动乱,联合对我不满且势最盛的范阳卢氏、博陵崔氏、赵郡李氏,还买通我身边内侍。”
“阿娘也够蠢,那男/宠滋养阿娘野心,阿娘便真以为自己有本事坐那个位置,先扶阿弟登基,再慢慢篡权夺位,做天底下第二位女皇陛下。”
“阿娘想过没有,倘若废了我,阿娘能否平衡朝中势力稳坐明堂?哈,哈哈……阿娘连逼宫都未成,想来没那本事。”
“届时大魏皇权再次旁落,元嘉中兴如昙花一现,阿娘与我、还有阿弟皆是俎上鱼肉,何来阿娘口中的留我一命,做富贵闲人?”
“臣为天子,自不用为人鱼肉,阿娘也瞧见了,宫变那日血流成河,无一滴出于臣身。”
“午夜梦回,阿娘可曾见阿弟、那些天外来客、范阳卢氏、博陵崔氏、赵郡李氏的人向你追魂索命?”
太后捂着耳朵,尖声叫道:“别说了,别说了……”
天地顷刻变色,铺天盖地的鲜血如浪花不停地朝她涌来,一只只枯骨自那红浪中挣扎而出。
它们似乎渴求救赎,又似期盼复仇,缠绕着,桎梏着,从头到脚,将华服女子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它们扒拉开太后捂着耳朵的手,叫骂着,指责着,哀嚎着。
“许雁时!你助纣为虐,不配做我共和国公民。”
“我诅咒你!许雁时我诅咒你,诅咒你永远回不了家……哈哈哈哈……永远回不了家。”
“贱人!许雁时!”
“臣等先殁,太后为何还不飞升,统御臣下?”
“臣等恭请太后陛下殡天!”
“阿娘,儿肚子好痛,喝了酒肚子好痛。”
“血从眼睛流出来了,耳朵也流血了……阿娘,阿娘……”
天启帝玩味地注视行迹癫狂,嘴里不停念叨“我没有”的母亲,缓缓笑出声。
翌日,仙居殿杖毙五个宫人。因为,太后看到了鬼。
那些被卷在破席子中的无辜宫人,每人心口上都钉了一根桃木钉,名曰震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