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像很瞧不起胡姬。”裴静文惊讶于他语气里的轻蔑。
“蛮夷非我……胡蕃人面兽心,畏威而不怀德,势微时俯首,势盛时不服王化,犯我魏境,屠我魏人,劫我魏城。”林建军口吻嘲弄,“别说是我,便是大魏小儿也瞧不上他们。”
裴静文疑惑道:“那些事不是胡姬所能决定,这与她们无关不是吗?”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林建军理所当然道,“她们的国输给了大魏,那她们就只能被奴役。”
“不过是向弱者挥刀罢了,”裴静文不赞成他的说辞,“有本事去奴役异族男人。”
“你又怎知没有?”林建军转头看向身边人,“酒肆里漂亮的西域男孩还少吗?”
“还有吐出你身上绸衫所需丝线的蚕虫,也许就吃过胡蕃亲手种的桑叶;铸成我腰间横刀的钢铁,可能就由胡蕃亲手开采。”
裴静文望着天空道:“战争不该殃及平民。”
“留他们在原处藩息,养虎为患?”林建军语气平静,“就拿犁羌来说,你可知他们当初犯下何等暴行?”
没给她说话机会,他自顾自说下去:“百余年前,犁羌铁骑倚仗平乱之功,妄图劫掠西京长安,后退而求其次为祸东都洛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大魏百废待兴之际,犁羌平民成群结队作乱长安,掳掠子女,白日行凶,明火劫狱,砍殴魏官,煌煌帝都,竟成他们极乐场!”
说到这儿,他红了眼,握拳道:“放过他们,他们可有放过魏人?”
裴静文心情复杂,沉默半晌,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
“这仇已经报了,犁羌灭国那天,他们加诸于大魏的屈辱,大魏都还回去了。”他缓了缓语气,“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必然以其中一个国臣服或灭国告终。”
“大魏不想臣服,也不想被灭国,臣服的只能是胡蕃,被灭国的也只能是胡蕃。”
“其实这样讲也不对,大魏没那么不讲道理。天下本就该由天子统御,大魏出师以下犯上的不臣之国,应谓之尊王攘夷,吊民伐罪!”
话到后面,征伐过异族的年轻将军仿佛回到旌旗蔽空、厮杀不断的战场,一时忘了收敛言辞。
“说句难听的,他们不服教化,还能活着供我大魏奴役,已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福气?”有了心理准备的裴静文还是被震惊。
林建军说道:“他们只是沦为臣妾,丢了所谓尊严,至少还有繁衍之机,和被犁庭扫闾的部族比起来,已足够幸运。”
“幸运?”裴静文扭头,目光触及男人兴奋神情,没来由生出几分惧意,不自觉松开他的手。
林建军未能察觉女郎的动作,平日刻意压制的戾气全然浮出。
“犁庭扫穴,苗裔尽绝,文化尽毁,史书永远停留在那一页,再无新增,随着时间推移渐渐被人遗忘,归于寂灭。”
“和这比起来,仅仅只是为奴,难道还不算幸运吗?”
裴静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面上一本正经,不是玩笑,他真的认为这对于那些人来说是一种幸运。
她忽然庆幸自己戴着面具,遮住了她此时异样的表情。
所有人类民族存在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繁衍与传承,哪怕到了星历时代也是如此。
为了繁衍与传承,就必须与其他民族争夺资源。
文明的社会和先进的科技为这种争夺披上了温和的外衣,浮华褪尽,归根结底其本质并无不同。
这是古典王朝时期,也就意味着魏朝掠夺资源时充满了原始与野蛮、杀戮与血腥。
她听懂了他的话,理解了他的话。正因如此,她心中生出惊惧与恐慌。
她害怕这样的他,也害怕这样的自己。
真是虚伪矫情。
裴静文没有接话,无尽的沉默浇灭林建军沸腾的情绪。
他这才发现两人的手不知何时分开了,重新握住,轻微的颤抖顺着两人接触的肌肤传递。
被吓到了?不应该啊!
能说出“倘若共和国不存于世,那么世界也没有存在的必要”的女郎,会被这些话吓到?
可她确实是被吓到的模样,林建军思忖片刻,温声道:“我不该对你说那些,你别往心里去。”
裴静文轻轻应了声,没有说话。
徐瑶与叶十方经营的酒肆名“瑶方”,三层雕花木楼是瑶方酒肆的主体建筑,后面还有一座小院供醉酒客人休息的客舍。
“两位郎君坐堂中还是雅座?”胡姬扭着腰肢迎上前,深深屈膝弯腰拜两人,举手投足间尽是撩人风韵。
裴静文蔫蔫儿的不想说话,林建军负责和胡姬交谈:“崇义坊旧友来访,两位东家可在?”
“原来是主人好友。”胡姬收起娇娆,正色道,“郎君来得不巧,两位主人近来不常至酒肆,两位郎君不妨去主人宅邸寻找。”
青驹还在孙家酒肆马棚里拴着,林建军牵着情绪不高的裴静文原路返回。
“徐娘子家在延福坊,要骑马过去。”裴静文踩着马镫上马,林建军翻坐她身后,迟迟没有催动马匹,“要不我们今日去城外散散心,改日再寻徐娘子?”
裴静文摇头,林建军轻叹一声,敞开裘衣将人拢住,挡住冬日策马时扑面而来的凛冽寒风。
长安县各坊各街充满生活气息,街坊四邻三四五六聚在一起,女人或是纳鞋底,或是缝制衣裳,男人聚一堆编蔑筐。
他们时不时扭头看一眼不远处你追我赶的孩童,脸上洋溢着平淡幸福的笑容。
“东边达官贵人多,不及这边有人间烟火气。”裴静文终于开口说话,“我喜欢这边,有家的味道。”
她想家了,想念带研发不顺心的她去滑雪、跳伞的妈妈,想念给她做红烧肉和糖醋排骨的爸爸。
“那我在这边买间宅子,方便你感受家的味道。”她不再闷声不语,林建军悬起的心放下。
“只是家的味道,又不是家,”裴静文拒绝,“还是算了。”
“林三,我想妈妈了。”她微微抬腿变成侧坐姿势,马速随之减慢。
她上身侧转拥住林建军宽阔身躯,将头埋进他胸膛:“我真的好想妈妈,我好想她。”
“为什么会有该死的九星会聚?为什么挑中我来魏朝?”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突然爆发,“为什么要我离开妈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从小遵纪守法、勤学苦读,立志成为写入共和国史册的伟大科学家,到底做错了什么,被垃圾天象绑架到落后野蛮的魏……”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她歉疚道:“对不起,我不该诋毁你的国家。”
“落后、野蛮、愚昧、残忍、麻木,”林建军薄唇轻抿,“你没说错,不必道歉。”
裴静文喃喃道:“你不开心。”
青驹从跑变成慢行,林建军垂眸与她对视。
“两百余年前,大魏在太宗陛下带领下开疆拓土,开远门外曾立着一块石碑,上书‘西去安西九千九百里’,意思是从这儿向西九千里九百里皆为魏境。”
“西域诸国纷纷臣服,万国衣冠以会聚长安朝拜大魏天子为荣。”
“自那起,我大魏贤臣良将如云,锦绣文章如枝上绿叶层出不穷,百姓安居乐业,胡蕃倾心向往。”
“中间虽然……”林建军顿了顿,“那次内乱之后,河北割据,我大魏不复往昔峥嵘,可也……至元嘉中兴,元气也算勉强恢复三四。”
林建军勒马,语气悲伤莫名:“阿静,你不能只看到大魏不堪的一面,它到底孕育出当世无与伦比、璀璨而又耀眼的文明。”
“我知道共和国强大、民主、繁荣,大魏远比不上你的祖国。如果有得选,谁不想生在共和国,天地安危两不知,按照自己的意愿痛痛快快地活一生。”
“我终究没那个福气。”
他跳下马抓起一捧黄土,认真道:“这里是我的国我的家,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他摊开她左手,将黄土郑重放至她掌心,黄泥纷纷扬扬自女郎指缝落出,随风而逝。
他注视着她,诚恳道:“还有那么多年,阿静试着接受这片土地,好吗?”
春播夏种,秋收冬藏。
土地以自身哺育世人,世人从土地处获得生存下去的力量,造就辉煌灿烂的人类文明。
裴静文缓缓握住仅剩的黄泥,细碎石砾不轻不重地摩擦掌心,仿佛给她带来取之不竭的力量。
她揭开面具,望向站在黄土之上的林建军,笑着回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