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我还没准备好。”裴静文嗫嚅道,“避孕剂我也可以注射,不一定非……”
林建军不满地捏了捏她的手,梗着脖子问:“阿兄为何不同意?”
林尔玉直言道:“半个时辰太仓促。”
林建军反问:“阿兄以为我是冲动为之?”
林尔玉看向一手养大的弟弟,脸上表情极是复杂,扯起嘴角要笑不笑,可又不像生气的模样,最后实在没忍住轻轻嗤了声,满是无可奈何。
秋棠依劝道:“你要想清楚,这不是儿戏。”
林尔玉默不作声喝完一壶酒,暗道儿女手足都是债,长叹道:“明年三月吧,四个月足够你考虑,届时你依旧决意如此,我不反对。”
“林尔玉!”秋棠依激动地站起来,“他年轻气盛不懂事,你还纵容他胡闹,哪有你这样做兄长的?”
“棠棠,他是成年人。”林尔玉起身扶着她肩膀,安抚她慢慢坐下,“倘若这真是他想要的,我们应该为他祝贺。”
秋棠依喃喃道:“可是他……他离世后无人祭拜,坟前凄凉,你这做兄长的也忍心?”
她不满地扫了眼裴静文,张嘴想要说什么,又顾忌着林建军对她的看重,最终什么话都没说。
林建军洒脱道:“阿兄常说人死了就真死了,就算后人祭拜也活不过来。既然不能活过来,我何必在乎那些。”
“至于后事……”他嬉皮笑脸,“我肯定走在阿兄前面,我若无缘陪葬皇陵,阿兄记得帮我在北邙山挑一块风水宝地,偶尔来看我就好。”
“胡说什么!”筷子用力拍至桌上,林尔玉脸色铁青,“再乱说给我去书房跪着!”
“不跪!我又没说错。”林建军十分硬气,和裴静文说话时立刻软和下来,“你就别来了,我怕看到你哭。”
裴静文扭头轻哼:“我才不哭,”又嗔怪道,“嘴上没个忌讳,再胡说不理你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
林望舒无情嘲笑道:“亲爱的哥哥,您有何感想?”
被区别对待的林尔玉轻啧道:“男大不中留。”
林建军不理他们,引着裴静文坐到他以前常坐的位置,盛了碗饭摆到她面前。
“吃好我送你回去。”他自己也端了碗饭坐她身旁,视线扫过桌上菜食,“怎么只有红烧肉,糖醋排骨呢?”
裴静文惊喜道:“你也爱吃这两道菜,好巧!”
“说明我们有缘。”林建军埋怨地看了眼林尔玉,“今天没有糖醋排骨!”
林尔玉深吸一口气,不想说话。
有缘个屁!
他就说为什么他从城外回来后,要他每天都做红烧肉和糖醋排骨,原来是为了亲亲女朋友。
他一连做了几天红烧肉和糖醋排骨,也没见他回来吃饭,今天偷懒少做一道,他倒是带着人来了。
秋棠依解释道:“不知你和静娘会过来用饭,你阿兄今天就没做糖醋排骨。”
怕裴静文不好意思,林建军边用公筷往她面前瓷碟里夹菜,边同林尔玉说话:“今天就算了,明天要有糖醋排骨。”
林尔玉闭上眼自我催眠:弟妹还在,弟妹还在,忍住……他咬碎后槽牙,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好。”
难得看到哥哥吃瘪,林望舒险些笑岔气。
裴静文一头雾水地看着林望舒,等她收回视线,面前瓷碟里堆出一座菜山,赶紧拦住林建军下一筷子,说道:“够了够了!”
两人僵持一会儿,林建军把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放进自己碗里。
他叹道:“你要多吃点,你看你十七岁时脸圆圆的,多好看,”又赶忙补充,“现在也很好看,不同的好看。”
桌上三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生出一个念头:他们的存在很多余。
裴静文如坐针毡,勉强吃完瓷碟里小山高的食物,如释重负道:“我吃饱了。”
等她洗完手,林建军自然地为她擦拭手指,头也不抬地对桌上三人说:“我送阿静回去。”
裴静文红着脸告辞:“国公再见,夫人再见,望舒再见。”
“等等!”林尔玉叫住走到门口的两人,调侃道,“弟妹怎么还叫国公和夫人?多生分。”
林望舒戏谑道:“没大没小,该叫我二姐。”
裴静文背影一僵。
林建军赶忙挡在她身前,佯怒道:“阿静脸皮薄,你们不要欺负她。”
秋棠依喊冤:“天地良心,我可一句话都没说。”
三人纷纷大笑。
林建军没好气地哼了声,牵起裴静文扬长而去,一路上又缠着裴静文,问她何时同意定亲,求着她早些点头,求她给他名分。
他说话没避人,一个晚上东西两宅五百号人全都知道“小郎君求着裴先生定亲,裴先生不厌其烦甩开他的手,并用力踩他一脚”的事。
自那以后,裴静文过东宅上课,走廊转角、花丛树后时不时探出几个稚嫩脑袋,好奇地打量着她,窃窃私语。
“据说小郎君隔三差五就去先生院里洒扫除尘。”
“这算什么?我听西宅那边的人说,小郎君还为先生砍柴挑水。”
“先生为何不愿同小郎君定亲?”
“好像是尚思亡夫,暂无此意。”
“啧啧啧,可怜小郎君一片情深。”
“要说可怜,还是嵇校尉可怜。”
“算了吧,小郎君和嵇校尉哪有咱们这些做奴婢的可怜。”裴静文看过去,说这话的是一位身着上好浅绿丝质襦裙的女郎。
女郎梳着双垂髻,髻上绑着红绳,佩玉蝴蝶修饰,颈戴黄金珠玉璎珞项圈,十六七岁左右,肌肤赛雪,五官明艳灵动。
察觉到裴静文的视线,女郎叉手行礼,落落大方道:“碧潭拜见裴先生。”
原来她就是碧潭,一位令人惊喜的小女郎。裴静文赶着去书房上课,拱手还礼后匆匆离开。
目送裴静文拐过长廊转角,碧潭躲开小侍女们的叽叽喳喳,回了濯缨院。
桑落坐廊下缝制抹额,头也不抬地笑说:“我所言可有假?”
“先生果然神清骨秀,风流潇洒,气度不凡。”碧潭躺石榴树下的红木摇椅上,“小郎君眼光好生厉害。”
流霞才走到垂花门前,生怕错过趣事,忙问道:“谁气度不凡?谁呀谁呀?”
凉亭中和兰生对弈的郁离笑道:“她去瞧裴先生了。”
流霞打趣道:“我记得某人说过,她才不去看裴先生。”
碧潭轻哼道:“有本事你咬我一口。”
兰生落下一子,摇头笑道:“你就气人。”
流霞笑说:“她就是仗着小郎君不管事,桑落姐姐性子又好,这才猖狂起来。”
“非也,非也。”碧潭像老学究一样摇头晃脑,“小郎君不是不管事,只是懒得理会这些小事。”
流霞嘴快道:“小郎君寻常确实不理会口舌小事,要是小郎君真管起来,那可是几条人……”
“住口!”桑落厉声打断流霞的话,“还敢提那件事,不要命了?”
碧潭被左金吾卫大将军送给林建军,是一年半前林建军刚任金吾卫中郎将时的事,不知前情,好奇问道:“什么事什么事?说来听听。”
桑落没好气地瞪她:“说了是要命的事,还敢问?”
她缓了缓语气,对众人说:“小郎君宽容待下,鲜少为难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我们偶有犯上不敬之举,他也只是一笑而过。只是你们要记住,他始终捏着我们的生死。”
“魏律上是写了主人不请官便擅杀罪奴杖一百,擅杀无罪奴婢徙一年,可你们别忘了魏律上还有两句话。”
“‘奴婢贱人,律比畜产’、‘奴告主,非谋反、逆、叛者,皆绞’,后来更是不问缘由,告主便绞。”
“被杖一百、徙一年的主人多,还是被擅杀的奴婢多,不用我细讲,你们心里有数。”
“前些日子小郎君发落几人去做苦役,为的是他们把裴先生身份透露给江阳县主。若是不想落得他们那样下场,就好自为之!”
桑落鲜少这样疾言厉色,下棋的郁离、兰生,摇椅上的碧潭皆颔首称是。
流霞想起当年小郎君平乱归来,得知府中发生之事,勃然大怒,几近癫狂。
书圣用过的金星石砚缺了角;犀角狼毫笔断成几节;今上所赐御窑陶瓷碎了一地;华贵珠帘碾为齑粉;紫檀木、黄花梨木、红木的器具四分五裂,沦为烧火干柴。
趁阿郎外出,小郎君派人去京畿田庄抓回造谣生事的五人,命秋英亲卫当着那些捕风捉影的人,将五人杖责四十。
他们被打得惨叫连连,血肉模糊,小郎君端坐上位,颇有闲情逸致地弹奏琵琶。
她记得那天小郎君弹奏的曲子是《春日游》,曲调欢快灵动,奈何与惨叫声混在一处,别具一格的瘆人。
许是嫌惨叫声污了乐声,小郎君轻描淡写地叫人拿帕子堵住他们的嘴。
四十杖后他们尚未断气,被扔去柴房给吃给喝不给药,如此便只算擅罚,不算擅杀。
其中命最长那个也只熬到第六天卯时,便一命呜呼。
自那桩事后,小郎君成为府里真正主事的人,就连阿郎和夫人也无法扭转小郎君做出的决定。
良久,她后怕道:“多谢姐姐教诲。”
桑落嗓音微哑:“我明年初秋就走了,小郎君是重情之人,你们好好的别惹事,他不会亏待你们。”
碧潭疑惑地问:“姐姐不多留两年?”
桑落笑道:“小郎君亲口承诺,将来会把府中侍女、仆役的衣裳单子交给我。做个专供东西两宅的绣坊主,虽是商人,总归脱了奴籍成为平头百姓,好过为奴为婢。”
流霞好奇道:“意思是姐姐的绣坊和千针坊一样?”
“一样,也不一样。”桑落耐心解释,“千针坊是小郎君的,里面绣娘技艺精巧,只制小郎君和小郎君亲朋的衣裳,我那绣坊会接外面的活计。”
“虽比不上千针坊,那也是极好!”流霞真诚祝贺,“恭喜姐姐!”又憨笑道,“来日我定要投奔姐……”
“借过。”身后传来毫无起伏的声音,流霞撇撇嘴,挪动身体让开门口的位置。
碧潭眯着眼睛打量一袭素白衣衫的南吕,嗤了声:“最该被罚的另有其人。”
流霞讽刺道:“人家给父兄守孝,你懂什么?”
“头两年不守,死四年了才来守。”碧潭阴阳怪气道,“这叫什么?作怪!”
兰生劝和道:“同处为奴婢,也算姐妹一场,起口舌是非好没意思。”
碧潭翘着二郎腿望天,又嗤了声:“兰生姐姐好往我们脸上贴金,我们贱人贱命,哪配和监门将军的侄女做姐妹。”
南吕立在廊下,面无表情道:“既知不配,何必多言?”
此话一出,除了桑落神色如常,其余人皆面色一沉。
碧潭反唇相讥:“若你不想着做我主人,我自然不多言。”
流霞冷声道:“我们怜你被家族牵连,为你端茶倒水,铺床叠被,几多忍让。不要你道一声谢,只要你别受我们服侍后,还整天耷拉着脸,难道你在宫里为婢时也这般?”
郁离手拈黑子,锐利目光射向南吕,讥笑道:“整日怨天怨地怨小郎君当年守宫门时杀你大伯,你大伯要是不逼宫造反,小郎君岂敢杀他?”
兰生口吻嘲弄道:“汝视小郎君为仇家,仇家拨弦吹箫,汝何故几番踏歌而舞,不顾家仇焉?”
南吕怒目而视:“你,你们……”
“好了!”桑落适时放下手中活计,呵斥道,“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平白叫旁人看濯缨院的笑话,都少说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