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林建军松开她,瞳孔中映出发髻松散的女子,粗糙指腹无意识摩挲着那细腻脸颊。
“我看着好累,”裴静文把未看完的拜年贴递给他,“你念给我听。”
男人一字一字念来,低沉嗓音迷人如天籁。
“时值隆冬,新岁将至。某手书此帖,犹如梦中。故而所云无序,万望娘子海涵。”
“得遇娘子,某此世之幸也。得娘子怜,某三生之幸也。既得至幸,别无他求。”
“伏愿娘子千年万岁,喜乐常宁,安康无忧。此为某心,永志不改。建军顿首敬拜。”
裴静文说:“我还想听,你再念一遍。”
“好。”
腊月二十八,官员迎来新春七日休沐期。
林建军没有为兄嫂分忧的自觉,甩手掌柜一样赖在杏花雨,手把手教裴静文练字。
“凭什么我要临摹你的字?”耐着性子写完四大张正楷,裴静文后知后觉,“练你的字就算了,为什么是楷体,而不是瘦金体?”
林建军横抱螺钿紫檀琵琶,漫不经心拨弦:“瘦金体写起来容易轻佻浮薄、过妖则媚,你一个初学者练它,小心入了歧途。”
至于为何练他的字,不过是他身为男子的一点私心,不足外道也。
“先老老实实练楷书,悟出点自己的骨意再考虑瘦金体,免得写出来的字无筋无骨,丑陋至极。”
裴静文双手托腮,问道:“这么说瘦金体很难学?”
“它的笔法有定式,门槛不高,学几笔铁画银钩,就能算入门了。”林建军停下手中动作,认真解释,“正因如此,我才说初学者练它易入歧途。”
术业有专攻,门外汉裴静文听不太懂,还是懵懂地点了点头。
林建军看她表情就知她没真明白,掰开了揉碎了和她讲:“楷书、行书如大道,大道如青天,留下许多余地供后来人发挥,亦如树干之根,房屋之基。”
“瘦金体确实华丽漂亮,但它仿佛只是为了美而美,像画一样,属于枝上花叶、基上楼阁,无余地留待后人。”
“所以说你那天是故意炫技给我看,”裴静文这下是真听懂了,“对不对?”
“哪,哪儿有?”林建军若无其事地重弹琵琶,奈何音色杂乱,显然心中已乱。
裴静文面露了然的暧昧:“有没有你心里清楚。”
“好吧!我确实不大用瘦金体,”林建军觍着脸笑说,“那日书写一是为炫技,二是图它漂亮,想着你也许会喜欢。”
“装死你算了。”裴静文好笑道,“为什么平常不用瘦金体?”
林建军止了笑,正色道:“天子于天下亦如大纛于军。大纛倒,军心涣散,兵败如山;天子称臣,脊梁折断,天柱崩塌。”
裴静文不耻下问:“大纛是什么?”
林建军答道:“中军大旗,代表主帅。”
裴静文点头表示知道了,林建军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
“创瘦金体者身为中原天子,被异族生擒后不思复国、殉国,为苟活于世,向异族俯首称臣,摇尾乞怜,任异族践踏中原大地,凌辱虐杀子民,此乃中原王朝之耻!”
他收敛愤慨情绪,讥讽道:“俗话说字如其人,到他那儿却是人不如字。但凡他诏命天下共御外敌,而非怯战求和,纵然败了,亦好过不战……”
“别说了,好丢人。”裴静文拿起忙碌一下午的成果,转移话题,“还是不错,横平竖直,有进步。”
林建军瞥了眼纸上那笔锋大的像锄头,随时能犁二亩地的字,薄唇微扬,不予评价。
“你那是什么表情?”裴静文放下大作,没好气地捶他一拳,“我饿了。”
林建军放下琵琶,笑问:“去周嫂那儿用饭,还是我给你提回来?”
“不想出门,你提回来吧。”
吃了晚饭,裴静文趁着新鲜劲儿没过,又临摹了整整两页正楷。
等她捏着发酸的脖子抬头,林建军已换上宽大睡袍,卷了本书斜倚凭几。
裴静文抱着裴娇娇往他怀里一躺,自顾自和肥猫玩耍。林建军依旧专心看书,直到那页看完,他才放下书,展臂将一人一猫搂入怀中。
“今天可要浴洗?”林建军声音懒懒的。
“月经还有一点点,明天再洗吧,三天也不算久。”裴静文打了个哈欠,“困了。”
林建军闻言放开她,披上大氅往灶房去,端来热水供她洗漱。
擦洗完私/处,换上经过开水滚煮、太阳曝晒晾干的全新棉质月经带,裴静文一个箭步冲回寝室,掀开林建军身上被褥,像条泥鳅一样钻进去,手脚并用抱住人形暖炉。
男人身体的热量隔着薄薄寝衣传来,她眯着眼感叹道:“好三郎好哥哥,冬天要是没有你,我可怎么活?”
自打冬至以后,只要不值夜,他几乎每天都会在夜深人静时,避开除嵇浪之外的其他人,来杏花雨给她暖被窝,又于天光大亮前返回东宅濯缨院。
林建军敏锐地问:“所以春夏秋可以没有我?”
冬天没过完,拉磨的驴肯定不能提前杀。
裴静文狗腿子般奉承道:“没有你,等于失去全世界,我的人生将毫无意义。”
明知她说假话,林建军还是忍不住嘴角上扬,得意道:“知道就好。”
两天一晃而过,眨眼就是除夕,西宅所有人至东宅看戏听曲。
锣鼓乐声伴随伶人唱和声、杂耍玩闹声、众人捧场声从早响到晚,喧嚣至极。
用了年夜饭,除开必须守夜值勤的,东西两宅五百来号人都在东宅,歌舞、百戏、杂耍任君选看。
裴静文留在正厅看歌舞,少男少女翩翩起舞,彩袖飘飞,她脸上痴笑就没消失过。
由于观赏位置极佳,她一时看看这个眉目如画的少男,一时看看那个闭月羞花的少女,只恨自己只有一双眼睛。
“啊——”耳畔传来声音,裴静文下意识张开嘴巴,甜辣果酒入喉,没好气地瞪了眼林建军,又转头欣赏舞蹈。
林建军放下银杯,吃味不已:“就这么好看?”
裴静文小鸡啄米般点头,感慨道:“我终于明白为何昏君会夜夜笙歌,换我我也忍不住。”
“你看那个小郎君。”纤长手指遥遥一指舞池中央的白鹤小郎君,“他好厉害,我好像看见一只马上要飞起来的仙鹤。”
“哼!”林建军偏头不看,“拿不起刀的绣花枕头。”
裴静文托腮笑闹别扭的男人,指尖轻点他鬓角:“林三,你好小气。”
“你夸旁的郎君,还不许我……”林建军转头看她,被她眼里醉意惊到,“这么快就醉了?”
“还好,”裴静文将头枕他肩上,“那酒是望舒的?”
林建军轻应一声,低声吩咐候在一旁的桑落准备醒酒汤,便对身侧女娘说:“白鹤舞后是飞天,看完飞天我带你回去。”
“飞天!”裴静文噌的一下坐直。
林建军一手握住两只雪白手腕,一手扣着她脑袋按回肩膀。裴静文挣扎片刻发现徒劳无用,嘟囔一声,停止动作。
男席处与宋宗霖挤一起的秋英十六骑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秋十六嗑着瓜子说:“你们说将军算不算强抢民女?”
秋十一眉梢微挑:“怎么不算?”
“啪啪——”两人后脑一人挨了一下。
秋四斜靠凭几翘着二郎腿,高高抛起果脯用嘴接住,呵斥道:“说话就说话,别俩大脑袋凑一起挡老子看舞。”
“我都不想拆穿你,”宋宗霖睨他一眼,“你那是在看歌舞?”
秋四嘿嘿一笑:“你们别说,将军眼光真是好。”
秋十二灌了杯酒,嘲笑道:“眼光好有眼光好的下场,主母答允定亲了么?”
“尚未。”
“哈哈哈哈哈哈……”此话一出,几人大笑不止,纷纷怜悯地瞟向林建军。
察觉出几人视线中蕴含同情和嘲笑的意味,林建军沉着脸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急了,将军急了……”
裴静文瞅了眼笑得前俯后仰的几人,疑惑道:“他们为什么笑你?”
林建军睁着眼睛说瞎话:“他们没有笑我。”
桑落送来醒酒汤,林建军松开身侧人,端起托盘上的醒酒汤送到她嘴边。
浓烈姜味钻进鼻腔,裴静文皱眉道:“不想喝。”
“喝一口,”林建军耐心哄道,“不然明天头该疼了。”
想起上次宿醉醒来头疼半天,裴静文一口闷完醒酒汤,一颗蜜饯适时送至唇边。
裴静文无语凝噎,还是就着他的手吃下蜜饯:“又不是喝药,小题大做。”
林望舒勾着两坛酒从两人身后路过:“哟!是谁这么腻歪?”
跟在林望舒身后的林耀夏语调拉得老长:“哦!是三叔三婶——”
林建军捏了捏她圆嘟嘟小脸,半眯起眼威胁道:“豁牙子,你皮子又紧了。”
“略略略!”林耀夏扮了个鬼脸,一溜烟跑向赖在赵应安和嵇浪身边的小伙伴。
林耀夏一声三婶,裴静文脸颊发烫,掐了下林建军道:“那句三婶肯定是你教的。”
林建军委屈道:“扁担花鬼精,还用我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