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过了三四日,周素清隐晦地问她最近是不是和林建军闹别扭了,“没有”二字刚到嘴边就被她吞回肚去。
用完晚饭,她把嵇浪/叫到一边:“林三最近很忙?”
嵇浪强忍内心激动,声音毫无起伏道:“嫂嫂也觉得三哥最近不对劲是吗?”
他真的受够了!
受够了每天晚上听那些“她是否真心悦我”之类的车轱辘话,受够了每天伴着如怨如泣的箫声入睡。
他想对说,你想知道她是否真心悦你,你去问她啊!他又不是她,怎么知道她到底悦不悦你?
这就算了,还不许他告诉她,一定要她自己发现不对。别扭死了!害得他这几天不能过西宅来和幺幺秉烛夜谈。
当然,这些话嵇浪只敢在心底咆哮,对着裴静文时,面上一派从容淡定。
“三哥最近好像心情不好,要不嫂嫂去看看他?”嵇浪看了眼天色,“或者我给三哥带句话,就说嫂嫂约他明日傍晚在碧云亭见面。”
“明天吧。”
“好!”
碧云亭位于西宅后院小山之巅,可以俯瞰整个西宅。
斜阳晚照,飞鸟划过天际,雕梁画栋的庭院染上橙黄暖光。
林建军踏上一层层石阶,来到趴在栏杆上的女郎身旁,故作漫不经心道:“找我何事?”
经过一晚上深思熟虑,裴静文笃定道:“你在生我的气。”
“没有,你多虑了。”林建军否认。
裴静文敞亮道:“我不想猜,也懒得猜,更怕猜错原因。”
“你坦然点,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生气,我们一起解决问题。”
“好!”林建军直截了当,“你为何要注射避孕剂?”
裴静文理直气壮道:“我身体健康,月经正常,有怀孕的可能,当然要注射避孕剂。”
林建军说道:“我们从未那般,况且还有四天就到三月,届时我会注射避孕剂,你哪来怀孕的可能?”
“你注射了,未必其他人也注……”话音戛然而止,裴静文明白他生气的原因了。
林建军自嘲一笑,果然一生一世一双人都是骗人的!
裴静文辩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林建军冷笑着补充完她的话,“其他人未必注射了避孕剂,你不就是想说这个。”
他大怒道:“裴静文,你根本就没想和我岁岁常相见!你不信任我,认为我们根本不会长久!”
“林三,你冷静一点。”裴静文安抚道,“一辈子那么长,人生每个阶段都会有不同的想法。现在你我相爱,甜甜蜜蜜,以后未必一直如此。”
林建军张嘴欲言,裴静文抬手阻止他,继续说道:“望舒将来会跟着大哥回歙州,手环她肯定要带走。她走了,就没人给我注射避孕剂了。”
“我不想怀孕,更不想生育。”想起徐瑶怀孕后的变化,裴静文的言辞逐渐尖锐。
“生理课老师讲过母体孕育的危害,生育不仅伤母体,还会分泌控制情绪的激素。”
“我不想被激素控制爱上一个破小孩,抹杀我作为人的自主意识!我不想变得不像我!”
“我还年轻,还没完成学业,什么破小孩、什么生育……压根就不是我这个年纪该考虑的事!”
她咒骂道:“去他大爷的九星会聚,我本来可以一辈子躲在象牙塔里享受生活,现在却要考虑这些破事情!破事情!”
“只要我们不生育,那什么就不会控制你、改变你。”林建军扶着她双臂,情绪亦有些失控。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三月我就注射避孕剂,我心甘情愿的啊!”
“你能保证我们一直在一起,保证将来我们都不变心吗?”裴静文深呼吸,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林三,你理性一点。”
“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林建军头一次感受到言语如刀,缓缓松开她,“你叫我理性,你就不能多给我一点信任?”
“我还不够信任你?”裴静文强装出的镇静霎时消失地无影无踪,“和你定亲,为你留在长安,如果这都不算信任,那什么才叫信任?”
气冲脑门,她索性口不择言道:“你说我不信任你,我有没有怀疑过你和高瑕月,有没有怀疑过你和宝安县主?没有吧!”
“你说你与她们清白,好!我信你和她们之间清清白白,我不问,我信你!你说,你告诉我,我还要怎么样才算信任你?”
林建军不可思议道:“想问就问,为什么不问?高瑕月也好,宝安县主也罢,你若问,难道我会瞒你?”
裴静文已然听不进他的话,自顾自冷嘲热讽道:“哦!还有那位公主殿下,皇帝曾想撮合你们俩,对吧?”
“别乱喊,只有太后、皇后、太子可称殿下。”林建军气笑了,“我现在就和你分辩高瑕月和宝安县主,还有华阴公主。”
“我承认我不讨厌高瑕月,她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娇蛮任性却也不失可爱。抛开她县主身份,她在我眼里和扁担花差不多,因而对她诸多包容忍让。”
“当年平乱归来,陛下半玩笑半认真地说欲将华阴公主下嫁我。我当时以玩笑的口吻说不敢高攀,婉拒这门亲事。”
“华阴公主是陛下长女,虽为宫人所出,却是圣眷优渥,以畿内县为封。”
“十六奉圣命开府建牙,广招门客,新科状元崔歇便是由她举荐,说句权势滔天都不为过。”
“她知我先她一步拒婚,心生不快,依附她的官员揣摩上意,阿谀逢迎于她,或轻或重都为难过我,弹劾我的奏疏也多出自她门下御史之手。”
“如果我和她真有关系,那也只能是此消彼长、你死我活的政敌!”
“至于宝安县主……她和长安城里那些风流浪荡子半斤八两,骄奢淫逸,眠花宿柳,以蓄养面首女宠为乐。”
“这原与我无关,偏她生出妄念,视我为可供她玩弄的男宠。遭她如此羞辱,没能要她的命是我无能。”
“对不起,刚才是我说错话了。”裴静文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
“我还是想请你冷静地想一想,受孕的终归是母体是我。人心易变,我为以后的自己求一层保障,这并没有错。”
“你求保障没错,”林建军竭力让自己说这句话时看起来很冷静,“我只是不懂你为何会觉得我们将来会分开。”
裴静文疲惫道:“我也不懂你为什么非要纠结这个问题。”
“人生漫长,我们之间的情意也许会随着时间流逝,或者因为其他原因逐渐变淡,最后各自走散。”
“这种事情本就有可能发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来人往是每个人一生中必有的经历。”
“今天的我们没必要为明天的事争执,真到那天,坦然接受便是。”
“如此平静说着变心和离散,共和国女郎还真是薄情。”听不得那些话,林建军怒极反笑,阴阳怪气道,“林某佩服至极。”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懒得再浪费唇舌和钻牛角尖的犟种解释,裴静文直接反唇相讥,“魏朝男人三妻四妾才是真薄情。”
“什么叫我要这么想?”林建军又惊又气,“你这都是些什么话?”
裴静文自顾自攻击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和杜子由走那么近,也许你就是他那样的人,亏得芙蓉一口一个小世叔地叫你!”
林建军解释:“敛儿只有一妻一子,未有媵妾通房。”
裴静文回嘴:“可他还记着女扮男装的芙蓉,他把韦娘子置于何地?”
林建军泄了气,语气莫名悲伤:“阿静,爱情对于世家夫妻而言太奢侈了,能相敬如宾就已经很好了。”
“他和菩萨婢也许不该错过,是我蠢,出游时他们形影不离、举止亲密,我只当他们兄弟情深,没看出他们那是男女之情。”
“如果我早点告诉他菩萨婢是女子,或许他们……后来敛儿家中得知他‘断袖’,瞒着他去韦家下聘。”
“韦家亦是世族,看中他出身杜氏,年少便有才貌双全之名,儒雅清朗之姿,遂允了这门亲事。”
“亲事成定局,他无力更改,疯魔之下做了糊涂事,惹恼菩萨婢。我这才知他与菩萨婢互生情愫,却是已至不可挽回的地步。”
“当时我夹在他与菩萨婢之间左右为难,阿勉、赢儿又在一旁劝和,手心手背都是肉,个中滋味实不愿回想。”
“只记得到最后,一个另娶,一个另嫁,终是有缘无分。”
他突然示弱,裴静文一噎,不知该如何接话,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你还有话说吗?没有我走了。”
一直不见他说话,裴静文离开亭子。
才下一个台阶,林建军叫住她,别扭道:“你月事来了,晚上不要偷懒,记得烧热水洗漱。”
裴静文回头,他已背对着她,负手而立眺望远方天空。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