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记事起,操心他四季衣食、关心他功课学问的便是嫡母郑贵妃,他全年几乎见不到她几次。
曾经他以为是郑贵妃不许他们母子相见,那年他支开宫人问她可是忌惮贵妃与阿兄,不得不与他生分疏远。
她是怎么回答的呢?他好像记不清了。
只记得听了那些话,他跑回寝殿噼里啪啦乱砸一通,无意撞倒烛台,险些命丧火场。
郑贵妃衣不解带照顾他,而她从始至终不曾露面,一如今日。
“她不来瞧你,心里却是记挂你的。”郑贵妃哂笑,“她知你近日睡不安稳,特意做了个安神药枕给你。”
“来人,把贤妃亲手缝制的枕头拿给我们太子殿下。”
那是一个茶色软枕,枕中不知填充了哪些药材,颠来倒去沙沙作响。
高琦抱在怀中不肯松手,嘴上却道:“记挂着我,就只送个枕头,我才不稀罕!”
送走郑贵妃,幽奴跪坐高琦脚边,细长手指灵活地摆弄牵丝木偶,一面说道:“小郎君关心贤妃太甚,贵妃怕是要多心了。”
“幽幽儿,母子之间理当无话不谈。”高琦丢开药枕,小指勾起木偶手臂,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来人,将这药枕送去魏娘子处。”
狭长宫巷隔绝内宫与外朝,郑贵妃立在宫巷正中,仰头望去,广阔天空被高耸宫墙切成巴掌大的湛蓝锦缎。
跟在郑贵妃身旁的女官犹豫半晌,终是下定决心,说道:“臣观殿下今日举动,心里怕是始终惦记着贤妃。”
郑贵妃不在意道:“血浓于水,母子连心,有何稀奇?”
女官着急道:“娘子这些年待殿下如何,我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那年殿下贪玩受冻,发了高热,娘子守在殿下身边,整整两天两夜不合眼,便是亲子也不过如此。”
“产子后不闻不问的是她,如今扮出慈母心肠的也是她,这到底叫什……”
“行了,还不需要你为我抱不平。”郑贵妃懒懒挥手打断女官的话。
“她也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一举一动皆被陛下掌控,不能爱,又做不到完全恨,一些小事上我愿意成全她。”
女官委婉道:“娘子心善,只是将来……”
郑贵妃眉心微蹙,呵斥道:“将来?什么将来?孔尚宫便是这样调教你?白长一张伶俐脸,不及你阿姐三成。”
孔女官连忙跪下请罪,郑贵妃淡淡道:“你年轻,需谨慎,日后莫再胡言,起来吧。”
郑贵妃将手搭在孔女官腕上,一言不发往穿过长长宫巷往后宫去,才拐进园子,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喧嚣。
“快,再快些……”
“叫你快,没叫你颠着娘子。”
“蠢材!蠢材!”
宫人内侍簇拥着一抬步辇行色匆匆,平素凤仪万千的女郎卸了钗环发髻,双眼紧闭靠在步辇上,被汗水濡湿的素色衣衫紧贴婀娜身躯,显得她越发落魄潦倒。
“难为她跪了这几天,可怜见儿的。”郑贵妃收回视线,“叫医女好生给她看看,别年纪轻轻落下腿疾。”
孔女官说道:“京中传太子殿下遇刺一事与淑妃有关。”
“不是她。”郑贵妃语气极是笃定,“殷氏蠢是蠢了点,却不至于这般愚蠢。”
孔女官提议道:“淑妃入宫以来倚仗圣宠飞扬跋扈,几次三番挑衅娘子和恭怀太子,我们不如趁机……”
“一个连自己为何受宠都不知道的蠢人,费那个劲儿作甚?”郑贵妃轻嗤,“留着她让陛下头疼去吧,想想怪有趣的。”
平时爱妃长爱妃短,爱妃出事了又不管,等事情过了还想和爱妃困觉,少不得费劲折腾一番。
崇义坊云麾将军宅,折腾了好些天,林建军连清凉台的院门都踏不进去。
桑落上半身自狭窄门缝探出,为难道:“不是我不肯放小郎君进来,实在是先生特地嘱咐了,万不可叫你踏进清凉台半步。”
“你都没回禀,怎知她今日不想见我?”林建军坐到滚烫石阶上耍赖,“我不管!你去问问,说不定她想见我呢?”
桑落叹了声,推上院门还不忘插上门闩,径直往自雨屋走去。
裴静文恹恹地躺在一堆抱枕中,怀里窝着个摇尾巴的大肥猫,赵应安和余芙蓉趴在她身边看话本子。
桑落满脸难色,不等她说明来意,余芙蓉已然猜到,戏谑道:“他又来了?”
“坐外边不肯走。”桑落担忧道,“小郎君身上有伤,经不住烈日曝晒。”
“我去打发他。”余芙蓉瞧了眼没精打采的裴静文,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往外走。
院门传来响动,林建军满怀希望地回头,看清来人,失望道:“怎么是你?”
余芙蓉半蹲他身边,不客气地嘲笑:“我又没给人脑袋砍得半吊脖子上,更没朝死人心脏捅一刀,还安慰她说人是自己杀的,凭什么不能是我?”
“懒得和你吵。”林建军关切询问,“她如何了?可还做噩梦?吃得下荤腥了吗?”
余芙蓉摊手道:“夜里还是会惊醒,抱着脑袋躲墙角,睁着眼睛到天亮,不敢闭眼,说一闭眼就是半吊脖子上的脑袋,瞪着眼睛看她。”
她嫌弃地念叨:“我说你也是,要么再用点力,给人脑袋砍掉,要么下手轻点,割破他颈上血管。”
“脖子上半吊着一颗脑袋,我光是想了下就觉得吓人,何况她亲眼看见。”
“那时候哪有闲心想这个?再说那把破刀砍不断颈椎骨。”林建军追问,“荤腥呢?她吃了吗?”
“她吃鸡蛋都会吐。”余芙蓉无奈摇头,“这里有我,你先回去吧,太阳大,伤口化脓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