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静文轻叹道:“他们无辜受牵连,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只可惜未能全部……”
秋十一暂住城中客舍,裴静文独自回了敦化坊,精神恹恹地走进苏勉的私邸。
踏过垂花门,平素冷冷清清的小院此刻人来人往,捧着各式各样的摆件进进出出,看起来乱哄哄的,实则井然有序。
小院里原来的四个侍女拘谨地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见到裴静文走进院中,眼睛登时一亮,赶忙迎上前来。
裴静文顾不上伤春悲秋,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其中一个侍女说道:“听说阿郎要来住上一段时间,这些都是国公府里的仆役,依着阿郎吩咐更换屋中摆件、地毯、珠帘……总之所有东西都要换成新的、好的。”
除了第一天夜深,苏勉不得不住这里,其他时候他都歇在洛阳宋国公府,白日里偶尔来也是因为有事,裴静文住进来一个月,见到苏勉的次数屈指可数。
骤然听到侍女说苏勉要来住,裴静文不自在地挠了挠头,问道:“为着什么原因?”
侍女摊手道:“不知道。”
裴静文又问:“为什么我住的东厢也换?”
侍女回答道:“岂止东厢房,西厢、左右耳房、前院的灶房、库房、我们住的倒座房都换了。”
一个侍女摩挲着下巴说:“这算不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另一侍女骂道:“你才是鸡犬。”
两个小侍女就这样拌起嘴来,裴静文听得好笑,默默思忖苏勉突然搬来的原因,又想着要不要提前离开。
当时她应下苏勉住满两月,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不常住这里,现在他搬来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尴尬呀!
二进小院焕然一新,国公府的仆役仿佛认识裴静文似的,对着她恭敬地叉手行礼,除了六个十七八岁的大侍女、六个负责跑腿的仆妇、两个来自国公府的厨娘,其余仆役皆默不作声退出二进小院。
好大的阵仗!
裴静文蹲在东厢屋檐下,和蹲在梨树下的四个小侍女面面相觑,裴静文清楚地看见小侍女眼眸中浓郁的危机感。
黄昏时分,院门处传来烈马的嘶鸣。
六个大侍女两臂自然垂在身前,候在垂花门两侧,身披裘衣的青年抬脚跨过门槛,大侍女小步上前,簇拥着青年往正房去。
路过蹲在东厢房檐下的裴静文时,青年略微驻足,面带困惑地颔首示意,然后继续往前走。
裴静文的脑袋跟着苏勉缓慢移动,亲眼见着他才进入正房,便有一个大侍女替他褪去外面的裘衣,另一个大侍女则伸手去解他腰间挂满杂物的蹀躞带。
待苏勉拐进寝室看不见人影了,裴静文收回视线,扭头望着拘束地立在她身后的四个小侍女。
一个小侍女快哭出来:“我们这么没用,会不会被阿郎卖了?”
天天看她们笑容满面地陪林家兄妹玩闹,裴静文哪里受得了她们泫然欲泣的模样,连忙宽慰道:“别怕别怕,他要是卖了你们,我就把你们买回来送到长安……”
呸呸呸!
她怎么能如此顺口地说出买人,这和赎回兰生等人的意义可不一样,她真该死啊!
“卖了谁?”苏勉换了家居常服,束在头顶的发半披背上,穿着舒适软鞋立在梨树下。
蹲太久脚麻了,裴静文乍一下没能站起,一个大侍女当即上前扶着她慢慢起身。
裴静文自然而然说了声谢谢,大侍女登时跪在裴静文脚边请罪,说不敢受娘子一声谢。
裴静文无奈轻叹,忍着麻意扶起大侍女,愧疚地解释道:“我不习惯陌生人服侍,吓到你了,对不起。”
苏勉饶有兴致地看着手足无措的女郎,挥了挥手,大侍女如释重负退下,待女郎转头看过来时,他又换上一本正经的表情。
裴静文说道:“听说苏郎君要来此宅住一段时间。”
苏勉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在下与家母因一些家事起了龃龉,特来避难。”
“原来如此。”裴静文点了点头,“方才我想了想,我已在此住了一月,想来苏郎君也能应付过去,要不明天我就……”
苏勉的脸色沉了下来,似笑非笑道:“裴娘子的意思是明天就要走?”
终归是自己食言在先,裴静文底气不足,嗫嚅道:“我与苏郎君同住,到底不太……”
苏勉打断她的话,质问道:“可是今日我见了陛下,陛下还问起我与娘子,我依着与娘子先前的两月之约回复陛下,称我与娘子感情正浓。娘子明日便要离去,将我今日之言置于何地?还是说小郎君、小娘子走了,犀子判罚下来了,娘子认为在下没用了,便不再顾及在下担着欺君之罪的风险?”
裴静文哪里受得住这些话,语无伦次道:“我只是想着我与苏郎君,我和苏郎君,我和郎君男女有别,同住或许……”
苏勉下巴微扬,佯怒道:“娘子的意思是在下乃心怀不轨之徒?”
“我不是这意思,我的意思是……”裴静文慌忙解释,“我是说……”最终,她败下阵来,“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我会遵循两月之约。”
苏勉冷哼一声,背着手朝西厢房走,裴静文求助地望向小侍女。小侍女同情地摊手,裴静文长叹一声,拖着尚有麻意的腿走进西厢房。
大侍女侍立左右为苏勉布菜,裴静文坐到青年对面,便有两个侍女执了公筷立在她左右两侧。
裴静文郑重地道歉:“对不起,刚才我思虑不周,令苏郎君为难了。”
苏勉夹起面前瓷碟里的鱼脍送进嘴里缓慢咀嚼,咽下去后才慢慢开口说道:“在下早出晚归,至多晚膳与娘子见到,娘子不必烦扰。”
扪心自问,自女郎到来后,他心里如何想暂且不提,至少他行为举止从不逾矩,夜里从不留宿此宅,若无要紧事,白日里也不会登门扰她清净。
好友即将至朔方军营任主簿,女郎一心同好友离去,他纠结过,迟疑过,甚至想过仗势强夺,最终还是不愿做那等小人。
他要的不多,他只希望在好友离开前的每一天,她陪他用顿晚饭,他只有这一点点小心愿,于她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堂堂宋国公嫡长子,苏氏冢子,何曾这般卑微的乞求过?就一点点小心愿而已。
至于后来为何失了控,他想,谁让好友惹了河东裴氏,谁让他……
天启十五年十月廿八,侍御史参林建军曾于天启六年私下里杖毙家奴五人,恳请天子以国法治其罪。
魏律有言:诸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无罪而杀者,徒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