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于华山南麓的洛水广纳崤山、熊耳山一带百川之水,自西北向东南流经洛阳。
洛阳城郊,结了一层薄冰的洛水蜿蜒曲折地盘亘在山脚下,继续向东流去,最终汇入大河。
半山腰六角古亭中,披着白狐裘的女郎收回视线,回首笑望青年身后,顶着似飘絮般的琉璃白雪,凌寒绽放的一簇簇红梅,以及红梅树下腰配横刀的六个健硕壮汉。
“阿静可开心了?”苏勉手持竹夹,拈着青白色瓷杯在沸水里滚了一圈。
女郎单手托腮懒得接话,留着半月形指甲的修长手指小心翼翼往前探,还没触碰到温在小火炉上陶瓮中的酒瓶,手背便被竹夹轻轻打了一下。
裴静文气鼓鼓地瞪着右手边的青年,青年却是理直气壮地望着她,轻斥道:“万一烫伤了如何是好?”
手往他面前伸,裴静文委屈地回嘴道:“烫伤没瞧见,手背倒是被你打红了。”
苏勉垂眸瞥了眼已经恢复白皙的手背,唇角微微勾起,失笑道:“矫情。”
裴静文反问:“那阿勉喜欢吗?”
苏勉顾左右而言他:“哪有女儿家青天白日把喜欢挂嘴边,说出去叫人笑话。”
裴静文端起青年递来的绿蚁酒一饮而尽,悠哉悠哉道:“我知道你喜欢我。”
将将把酒杯送到嘴边,苏勉的手顿住,口吻嘲弄道:“男子的喜欢是世间最大的谎言。”
裴静文放下瓷杯,双手交叠托着下巴,回忆道:“我有一个好朋友,她叫苏乐,我一般叫她乐乐,或者疯妹。她住在我旁边的人造子……总之我和她还没出生就认识了。”
“我和她干什么都在一起,读书、逃课、滑雪、跳伞、追逐雷电和极光、登临绝壁之巅俯瞰群山万壑、上九天遨游灿烂星河、下潜深海与鲸豚共舞……做了坏事不约而同栽赃给对方,还为了些小事拌过嘴、打过架。”
提起那位好友,女郎眉眼深处都是笑意。
女郎有时爱说难以理解的疯话,苏勉没当回事,打趣道:“阿静倒是颇有仙缘慧根,非此间凡人。”
裴静文想起大慈恩寺外满嘴胡诌的老道,忍俊不禁道:“你不是知道我乃织女星,特意下凡与你再续前缘。”
苏勉爽朗大笑,极是畅快。
好半天,他勉强止了笑,问道:“苏娘子现下在何处?我可以下帖子请她前来陪你。”
“她在哪儿?”裴静文指了指天,“你要是能让她来陪我,我会帮她咬断你的喉咙。”
苏勉惊叹道:“我助阿静与苏娘子重聚,你却和她算计我性命,果然是最毒妇人心。”
裴静文笑得前俯后仰,说道:“你不懂,要她来陪我,是天底下最恶毒的诅咒,乐乐肯定恨死你了。”
苏勉不解道:“最恶毒的诅咒?”
裴静文扯起嘴角,说道:“如果有选择的机会,我不会想来这样的世道走一趟,我相信乐乐也是如此。”
苏勉随口问道:“怎样的世道?”
裴静文如实回答:“野蛮、愚昧、落后的世道。”
苏勉闻言沉默片刻,拿起酒杯捏在手中漫不经心把玩,语气淡淡道:“这样的话我不喜欢听,以后别说了。”
太宗陛下创立西去万里的大魏,铸造魏人武德充沛的体魄,傲然挺立的脊梁,英勇不屈的灵魂。
两百余年沧海桑田,大魏不复往昔峥嵘,存在许多不堪过往。
可大魏就是大魏,一个注定在浩瀚青史中与天汉朝齐名,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伟大王朝。
生于大魏、长于大魏是他此生之幸,他是汉人,也是魏人,绝对不能容忍有人羞辱这片土地,羞辱这个伟大的时代。
他可以原谅她一次,仅此一次。
“接下来的话你可能也不喜欢听。”裴静文直视眉眼微沉的青年,语气无比坚定,“如果乐乐来接我,我一定毫不犹豫离开林三和你。”
苏勉薄唇轻抿,问道:“何解?”
同男人相处这么多天,裴静文自然知晓他此刻动了怒。
不过她最会给根杆就往上爬,仗着他拿她没辙,出言嘲讽道:“为了所谓谎言,舍弃相识相交十几载的挚友,阿勉,你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点。”
听出女郎的言外之意,苏勉极是欢愉地笑出了声,眉眼间冰雪消融,春暖花开:“原来阿静绕这么大一圈,就为这句话。”
指尖轻轻描摹男人冷峻的脸庞,裴静文目光悲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苏勉握住女郎的手腕,直勾勾地盯着她,好笑道:“阿静是在可怜我吗?”
裴静文自嘲道:“我是什么?你的奴婢你的妾,该我求你可怜我才是。”
苏勉笑骂道:“乱说些什么话?”
“什么话?都是好话。”裴静文强硬地拉拽青年起身,手腕一翻与他十指相扣,踏雪拾阶而上,“山腰看景好没意思,走啦!”
苏勉任由女郎牵着,稍稍落后她半步,唇角扬起就没落下来,沿途山雪美景尽皆模糊不清,唯有风姿绰约的灵动女郎触动心弦。
只是不知那份晃了他眼的笑靥如花中,存了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其实他又何必庸人自扰,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她这后半生只能伴他左右,喜怒嗔痴因他而生、因他而灭。
一间小寺坐落于山顶,裴静文拉着苏勉跨过被风吹日晒侵蚀的腐朽门槛,一座大铜钟悬挂右手边的简陋亭中。
裴静文瞥了眼粗壮的钟杵,绕过庭院中的香炉来到正堂。正堂只供着一尊泥塑观世音菩萨,一个老僧有条不紊敲打着木鱼。
听见脚步声,老僧睁开眼睛,波澜不惊地瞧了眼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女,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老迈的身躯离开蒲团站了起来。
“窗下桌案上的香烛两位施主可自取。”老僧从两人身旁走过,“寒寺简陋,无素斋招待两位施主,倘若施主不嫌弃,还请饮一碗山中清泉。”
苏勉双手合十,颔首道:“有劳住持。”
裴静文正对寺门,目送老僧步履蹒跚地走进右手边最外面那间禅房,随后如那日在大慈恩寺中一样,转身打量手托净瓶,五官已变得模糊不清的菩萨泥像。
苏勉从桌案上取了六支香返回女郎身边,把其中三支递了过去。
迟疑片刻,裴静文接了香拈在手中,打量持香对菩萨像躬身三拜的苏勉,好奇道:“你信佛?”
苏勉的回答干脆利落:“不信。”
裴静文讶然道:“不信你还拜?”
苏勉走上前把香插进香炉,轻笑道:“你也不信,为何那日在大慈恩寺中,还是对着大雄宝殿拜了三拜?”
裴静文理直气壮道:“想许愿,总要给佛祖一点好处吧!”
苏勉笑问:“那阿静当日许了什么愿?”
裴静文仔细想了想,回答道:“大概就是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之类的吉祥话。”
苏勉调侃道:“我竟不知阿静还有此等慈悲心怀。”
老僧送来两碗滚开的清泉水,便又离开供奉菩萨的正堂,右手抱着一叠土陶碗,左手拎着水壶,挨个为苏氏亲卫和婢女倒上开水。
阿弥陀佛,众生平等。
穿过正堂便是观景的好去处。
裴静文随手将滚烫的水搁在石板搭成的桌子上,俯瞰山寺后坡漫山遍野似烈火般绽放的朵朵红梅,心中顿时汹涌澎湃,情不自禁轻声吟诵。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苏勉笑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此句帝王气之重世所罕见,阿静可真是敢说。”
“当年他老人家望秋景而作此词,是何等豪情壮阔,锐意进取!”裴静文纠正青年的错误,“此句作者不是帝王,而是推动我的祖国和人类社会向前发展的伟大领袖,把他和帝王扯上关系是对他的亵渎。”
手背贴上女郎的额头,苏勉揶揄道:“没发烫,怎么又说胡话?”
裴静文没有说话,表情极其严肃。
苏勉收起戏谑姿态,若有所思地远眺连绵山峦,猎猎狂风像刀一样刮过大氅下的胭脂色圆领袍,听得人心惊胆寒。
他四岁开蒙,自幼习读经史子集,大魏周边藩属国乃至往日的安西都护府以西之国,不说了然于心,也都略知一二。
可他却从未听过共和国。
端看女郎提起她的国时,内心深处油然而生的自豪,那是只有强盛国度才能培育出来的不会弯曲的脊梁。
共和国真如裴允所猜测的那样,仅仅只是西南深山里的一个小部落吗?
如若不是,她的国到底位于何方,是否会成为大魏劲敌,而她是否又是共和国派来混入皇朝刺探情报的细作?
思及此,他用余光瞥了眼把注意力重新放在烂漫山花上的女郎。
嗯,不太像。
裴静文不是苏勉肚子里的蛔虫,无法得知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不动声色瞟了眼一丝不苟的青年,隐约窥视到他深沉的内心。
她是不怕的,也没什么好怕的。
只要她逐渐被他所“掌控”和“驯服”,男人的劣根性驱使,他大概很乐意豢养她这样一朵尖刺软化的“娇花”。
像有病似的。
两人心思各异,半晌无话,直到身后传来一道沉稳缓慢的脚步声,两人同时转身。
来人语气颇为意外:“裴先生,苏将军?”
裴静文惊喜道:“萧郎君,好久不见。”
萧渊再向她拱手一礼,哂笑道:“风陵渡口一别,裴先生不曾再见在下,在下却是见到过裴先生。”
苏勉叉手还礼,兴味盎然道:“原来两位竟是旧识。”
这话带着酸味,裴静文听出来了,萧渊同样听出来了。
视线不露声色地在并肩而立的年轻男女之间梭巡,青年漫不经心问道:“裴先生今日可是来为林郎君祈福?”
果然,女郎身边的男人脸色微沉。
苏勉一直不肯告诉她林三的情况,不过既然他敢撕破脸,就足以说明他认为林三已成死灰,再无复燃的可能。
还有他那句“林二废了”,裴静文隐约猜到几分,仍是带着希冀问道:“听说林三在宫里养伤,萧郎君可曾见过他?”
萧渊回答道:“有幸见过一次。”
裴静文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两步,双手按着胸膛,压抑着情绪追问:“他还好吗?”
萧渊长叹一声,悲悯道:“形销骨立,生不如死。”
他曾去明光殿探望过林建军,腿废了后,他再无往日意气风发。
青年前一刻性情乖戾,砸得满殿狼藉,后一刻便死气沉沉,拾起碎瓷意图自戕,吓得他和他的亲卫飞奔上前,争夺间他的掌心还被割出一道血痕。
裴静文怔怔地看着萧渊,一行清泪沿着脸颊缓缓落下,简陋山寺在他身后模糊。
“阿静一哭,我的心都要碎了。”苏勉错身上前隔绝萧渊的目光,掏出手帕轻轻擦拭女郎眼角泪花,“我不愿告诉你,便是怕你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