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呢喃道:“三年了。”
苏勉侧眸看她,视线被眼角泪珠吸引,所有不满顿时消失不见,紧张道:“怎么了,谁又给你气受了?”
“三月初七,是我来到魏朝的日子,”裴静文抬手抹去冰凉泪珠,“我来到魏朝整整三年,至今仍然觉得这一切只是场梦,睁开眼睛就能醒来。”
裴静文缓缓睁开眼,转头看着身侧青年,悲伤溢出眼眸,强颜欢笑道:“渐渐地开始分不清,前头那意气风发的二十四年是我臆想出的幻境,还是魏朝的三年才是水中月。”
苏勉神色凝重,不知如何接话。
所以那个玉佛真是她母亲送她的二十岁生辰贺礼,她并非出生于元嘉三十五年,而是元嘉二十九年,只比他小上一岁。
可是她瞧着不像二十有七的模样。
裴静文回忆道:“还记得三年前,拿着陈嘉颖的公验从西南北上万岁县,她要我等一个姓林的将军。”
也是这样的季春三月,一眼望不到头的黄土官道,她拖着疲惫的身体朝前走,除了必要的休息不敢停顿片刻,怕一停下来心中的气就散了。
饿了就吃庙里、道观里的贡品,大户人家布施的稀粥,渴了就啃野果、喝凉水,累了就就睡在城外的义庄和乱葬岗,偶尔运气好能借宿寺庙、道观。
“乱、乱葬岗?”苏勉倒吸一口凉气。
临近的亲卫不自觉瞪大眼睛,惊惧地打量神色如常的女郎,她莫不是在胡说八道?
裴静文笑着解释道:“乱葬岗那地方一般人不敢去,我可以放心大胆的睡。”
苏勉讶然道:“你不害怕?”
裴静文说道:“死人有什么好害怕的?”
苏勉困惑道:“那你前段时间为何整夜睡不安稳?”
“我不怕死人,”裴静文斜睨他一眼,“我怕亲自杀人和看见杀人。”
苏勉静默半晌,问道:“后来呢?”
“后来啊……不想说了。”裴静文痛苦地皱起眉头,“没遇到林三那三个月,除了吊着一口气活着,和死了没区别,把我这辈子没吃过的苦都吃遍了。”
赶车的亲卫插了句话,敬佩道:“夫人心性坚韧,换作一般女郎怕是走不到万岁县,更不敢夜宿乱葬岗,属下拜服。”
另一亲卫好奇问道:“听夫人所言,怕也出身大户人家,自小锦衣玉食,夫人莫不是像胡姬那样被拐来大魏?”
从一个文明先进的国度穿越到愚昧落后的封建王朝,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拐卖。
“算是吧。”裴静文点了点头,“较真来算应该是书香门第,物质不缺,精神富足,谈不上锦衣玉食,也就比现在的生活水平高个千万倍。”
所有亲卫无语望天。
国公府富贵已极,再往上便是王族,一个书香门第比国公府还要好千万倍,难道女郎从前过得是神仙日子?
苏勉定定地看着女郎,眼眸中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怜惜她那三个月所受之苦,亦好奇她那二十四年过往。
究竟是怎样的国家、怎样的家族,养育出这样一个负气含灵、动心忍性、豁达乐观的女郎。
他的逼迫于她而言,或许真是奇耻大辱。
夜里,裴静文坐在床边,望向斜倚凭几阖眼睡去的青年,叹息道:“上床上来睡。”
每个驿站规模不一,豪华的和私家庄园没区别,简陋的只有客房几间,摆设空荡荡。
苏勉没睡着,不敢置信地睁开眼,受宠若惊道:“你不嫌弃我了?”
裴静文躺下去,嘟囔道:“你爱来不来。”
“来来来。”苏勉忙应道,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掀开轻薄锦被躺了进去,小心翼翼环住匀称身躯。
脱罗裳,恣情无限。
留取帐前灯,时时待,看伊娇面。
云销雨霁,收拾妥帖,重拥美人入怀,青年心满意足间生出几分痴心妄想,贴在女郎耳畔问道:“阿静,假如是我先遇见你,我像他那样待你,我们会不会……”
灼热呼吸喷洒脖颈处,裴静文情不自禁瑟缩一下,语气却是无比平静:“如果我先遇到你,你只会说一句哪里来的乞儿,然后将我一脚踢开。”
月上梢头,静影沉璧。
御驾西归长安已有三日,明日便是那孩子启程前往梓州,探望一双侄儿的日子。
他有活下去的念头就好。
不知不觉间,天启帝与高显忠行至位于前朝后宫之间的清辉阁。
林建军昨日前往皇陵祭拜兄嫂,今日黄昏乃还,心中情绪堆积,与秋十一对月饮酒。
“免了,”天启帝摆摆手,“无需拘礼。”
命宫人取来两个酒杯,林建军斟满烫好的新丰酒,捧放至天启帝和高显忠面前。
天启帝浅抿一口,问道:“此去梓州,何时归来?”
林建军哂笑道:“从前困于案牍劳形,如今彻底自在,我想先去梓州小住半年陪伴耀夏光华,随后沿江东去,游历名山大川,再归歙州绩溪看看,怕是要个三年五载。”
高显忠莞尔道:“路上遇到新奇事,让尘可别忘了来信告知。”
天启帝点了点头,解下腰间九龙玉佩递给青年,说道:“出去散散心也好,此物可保你畅通无阻。”
林建军双手微颤捧着九龙玉佩,怔怔地望着他曾立誓要以命追随的天子,那句压在心中良久的“为什么”差点脱口而出。
但最终,他只俯首,深深一拜。
天启十六年四月初九,林建军于长安启程入子午道,行至洋州,转傥骆道至梁州,由梁州沿陈仓道往西,而后南入金牛道。
五月初六,抵利州白水关,改换水路穿白龙江河谷,夜间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江水湍急。
船误撞绝壁,林建军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