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苏勉负手转身,喝住往外行去的素衣女郎,“面朝向我。”
女郎莲步轻移,款款转过身朝向位高权重的青年,在他打量她时,她也抬起眼眸静静地打量着他。
世家公子,封疆大吏,而立之年,又生得这副清俊模样,身形颀长,金革带勒出健硕蜂腰,两条长腿随袍摆晃动若隐若现。
不过瞬息,她心里便有了主意。
停在女郎身前,苏勉垂眸,一言不发注视着她,漆黑瞳孔看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不知看了多久,总之很久很久。
久到女郎镇定的面容,染上几分不可抑制的慌乱,他慢慢踱步至窗边花梨木椅,大马金刀坐下。
乌黑亮泽的发编成松松散散麻花辫披在身后,单丝罗的广袖大衫配上云锦抹胸,还有那条看起来像裙子的,阔腿飘逸的长裤,就连手腕上都带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手串做装饰。
三分神韵,六分容貌,十分装扮,倒叫他差点以为她的魂魄忘了遗书中那句,不啻于剖心剜骨的决绝之言,出尔反尔前来寻他。
是了,写出“上穷碧落下黄泉,只盼永世与君绝”的冷情人,连托梦都不肯,更遑论魂魄现世与他再相见。
收敛悲伤,苏勉冷声问道:“谁派你前来?”
女郎跪倒在地,柔声道:“回阿郎的话,去岁秋汧源县明府从人牙子手里买下奴家,转手送给行军司马。行军司马命张娘子悉心调教奴家,前些日子送了奴家来陇州借住别驾宅中,随老夫人同吃同寝,至今日被送上阿郎床榻。”
“一群跳梁小丑。”苏勉摩挲着扶手冷笑,眸光顷刻变得锐利,“敢有假话,幽禁至死。”
此话一出,女郎暗暗窃喜,深知自己这一步路走得对极。
明知是计,青年为这张脸舍不得杀她,将来又会不会为这张脸,像捧那位夫人一样把她捧到天上?
比起所谓事成后,她这颗棋子沦为权贵玩物,或是惨遭封口而死,倒不如飞上枝头做未来凤翔节度使的宠妾。
她就不信手握重权的年轻将军,还真能为逝去的心间朱砂守一辈子。
女郎缓缓俯身,叩首道:“奴家从张娘子处套得两句话,清楚阿郎前途无量,亦懂得良禽择木而栖之理,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假。”
苏勉问道:“该怎么做可明白?”
女郎答道:“奴家明白。”
“你倒乖觉,”苏勉便笑了声,音色懒懒的,“叫什么名字?”
女郎挺起上身,直视琉璃灯下半明半昧的脸庞,此时倒显出几分不卑不亢来:“奴家姓江,旁人唤我四娘。”
“江影,你的名字,记住了。”苏勉撑着窗台慢慢起身,背着手朝寝室走去,“带江娘子下去休息,找几个侍女服侍她,她要什么就给,谁都不得怠慢她。”
亲兵抱拳道:“是。”
闹这一出,醉意渐渐散去,苏勉倒在侍者新换的玉簟上,双手捂着脸,突然活过来的心很快沉寂下去。
不是她,不是她。
因为他的执念,他的一己私欲,他的一时冲动,他的粗心大意,害得她决绝自刎,烈焰焚身,连个全尸都未曾留下。
她恨他,恨他强夺,恨他无能,不肯入他梦中,不肯应承道士召唤,仙魂重临人间与他见上一面。
佳人已逝。
世上再无她,再无阿静。
陇州暴雨下起来便没完没了,直到后半夜还不见转小的趋势,轰隆雷鸣伴着湛蓝闪电,劈开狂风大作的黑夜。
这股风一路往南,越过绵延不绝的险绝秦岭,飘过享有天府美誉的广袤平原,为湿热眉州送去一缕清凉。
夜风吹开半掩花窗,呼啦一下灌进房间,带起冰鉴冷气直扑女郎脚心。
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裴静文赶紧挪开搭在冰鉴上的腿,揉了揉发酸的鼻子,嘟囔道:“谁这么讨厌,居然在背后咒我,千万别让我知道,不然我一定天天扎他小人。”
“同你说了多少次,别贪凉把脚搭冰鉴上,偏不听,跟犟种一样。”赵应安捧着杯子小口抿温水,“魏朝的药可没有家里的好喝。”
“当当当当!”裴静文耍宝似的晃了晃左手腕上的医疗手环。
赵应安嗤了声:“就算有药也是那个流程,难道你想注射军用药剂?”
军用药剂是救命的,把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但是身体机能从此恢复不到百分百。
裴静文不敢嘚瑟了,赶忙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生怕走一套咽喉肿痛、头晕脑胀、全身乏力,清涕直流、咳嗽不止全流程。
偏生怕什么来什么,第二天睡到自然醒,喉咙处传来的隐隐堵塞感,以及略有昏沉感的脑袋,清楚地给裴静文传达了一个信息。
她生病了。
症状全面爆发是在第三天,裴静文虚弱无力地躺在床榻上,衣衫被虚汗浸湿,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
她嗓音沙哑,每次刚开始说话都像鸭子叫,逗得赵应安捧着肚子,前俯后仰笑出眼泪。
“还笑,都怪你那天非要八卦我和苏勉。”裴静文吃力爬起来,作势要捶她,赵应安后跳两步,灵活地躲开来自病人的攻击。
裴静文收了手,倚靠松软绸枕,音色稍稍恢复:“碰上苏勉那神经病算我倒霉,提他两句都要生病,他克我!以后再也不提他了,不祥的东西。”
赵应安哈哈大笑:“看来你真恨死他了,自己贪凉生病都要栽赃给他。”
裴静文叹了声,涣散的琥珀色瞳孔里变得迷茫,呢喃轻语:“假如没有元谦那贱人从中作梗,我和他的关系止步元宵节,我想我大概不会有多恨他。”
天启十六年上元节,是她对苏勉感情的分界点,之前的感动是真,后来的憎恨也是真。
“他为我向望舒磕头那一晚,我躺他身边,看着他熟睡的样子,不受控制地伸手去描摹他的脸,我承认我确实动摇了。”
“那夜有个可耻的念头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如果他没有成亲,不是林三好友,也许我和他……”
“安安,我是不是有受虐倾向?”
赵应安坐到床边,爱怜地撩起黏在脸颊上的湿发别在女郎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