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梅里靠近,为他理了理领边,道,“没有告诉他,就当他的弟弟在地面研究所,依旧是一位年轻优秀的微分子科学家。”
他说完这去备了药,巫诺不知道想到什么,心神一晃的功夫便脱口而出:“你不会……也是被卖过去的吧?”
“这样明显么?”他却真这样说。
梅里整理好药品唤他:“过来。”
巫诺将外套褪了一半,袖子被撩起,带血的绷带被悉心地拆除。
枪伤不好养,药物又多少有些刺激性,尽管换药的动作已经被放得很仔细了,但微凉药液沾湿伤口巫诺下意识地将手往回缩,却被捉住手腕的力道控制住。
“别躲。”
现在比之前更容易疼了,巫诺深吸了口气,不得不再次为自己挽尊:“……我之前不是这样的。”
本以为梅里听一听就算了,没想到却顺着他的话开口:“那是什么样的?”
他这么问巫诺却不好回答,评价自己总是有点难处,大家都更习惯用别人的反馈来作为镜子。
本来只是想表达自己从前更能承痛,可是问到这里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了,仿佛是在问他整个人。
巫诺也直说:“至少在给人的感觉上,就很不一样了。”
——他自己也知道,现在明显松弛了不少。
偶尔会感怀自己不应该当那个交易官,可是细想之下,竟发现其实无路可走,他在既定的轨道上走到了尽头。
伤口依旧牵扯起生疼,但他不再缩手了,苦痛落在身上本来就只有自己能担。
“你不了解我。”他很复杂,一句话说不完,巫诺塞了句话搪塞。
他们只有半年的相识,甚至以敌对居多,谈得上认识,谈不上了解,更何况他又多带了个前生。
“那就了解一下吧。”纯白绷带缠绕过小臂,一圈一圈地将血肉、将青紫的皮肤遮掩。
在打结之前梅里顿下动作,抬眸注视他的眼睛:“毕竟你也不了解我。何况现在又谈不上敌人了。”
药物的气味绕在鼻尖,巫诺轻轻吸了吸鼻子,顺水推舟道:“你根本就不是医学出来的。”
“我当然不是。”现在拆穿也无所谓了,他规整地缠好最后的结,抚平褶皱。
随后缓慢开口:“只是经验告诉我,如果不对在布烈文的这段经历加以掩饰,我将寸步难行。如果只是作为一个单纯的实验体,或许母星能够收容我,可惜不是。”
一个缔造者亲手培养起来的学员,已经不会被当做受害者了。
巫诺落远目光望向海面,呢喃般,“那我理解你了。”
梅里将药品重新收拾好,低头的一刻无声地笑了笑。
不是这样,你并不理解。
巫诺理解他为什么在希斯兰伪造履历,可本质上他并不是在谈希斯兰,而是地球。
如果不对在布烈文的这段经历加以掩饰,将寸步难行,这经验正是来自于他最原本的母星。
在布烈文的十年已经将人消磨透了,脱离之后他重回母星,那时候好像是……14岁的年纪,还是太年轻了。
他向母星和盘托出一切,也恳切地表达了愿意为人体学事业献身,回到故土是十年来的心愿,从地狱到天堂才醒悟,这世上是不存在乌托邦的。
沾上“黑禁”两个字的一刻,他失去了自己的母星。
科联台的头部限制,研究自主权的没收,黑禁科学家的罪恶和骂名永远也不可能摆脱。
就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转务,一边被需要一边也被忌惮。
尽管不明说,但也看得透,地面将他送去与鹿商白联姻,一部分也是出于制衡的选择。地面让需要被控制的两个人互相掣肘,让同样被困的两匹斗兽撕咬在一起。
……
“这段经历,在别人看来不存在更好。”
末了,巫诺似有所悟,他动了动眉心,放轻声音问:“你真的是被卖过去的?”
梅里也放轻语气:“真的,是我的父母。”
巫诺凝眉:“可是为什么啊?”
而梅里明白眼前这是个被爱包围长大的人,所以他意气、骄纵,甚至带着几许不谙世事的纯真,尽管这份高昂意气也在经历当中被打破了。
“因为生病。”他淡声叙述道,“我原本是一个低纯感染者,跟巫诺原身一样绝对低纯,0%。”
巫诺愕然,这简单的描述,已经足够他知晓是什么病了。
大爆炸之后污染物质入侵,不仅仅是人在被感染,环境也是。后来勉强维持到平衡态时,各个星球的环境污染程度不同,但几乎都在10%以上。
10%被定义为感染度零点。
而在人体适应环境的过程中,感染度低于零点的人也几乎绝迹。
低纯体质那该是重点保护对象了,但再怎么严密的保护也无法周全,那种病是一种纯粹的环境不适应征。
海面泛起粼粼波光,巫诺挪开眼,追问:“然后呢?”
“我的父母拉扯我到4岁,在此之前都只是断断续续地发作,但在那个冬天忽然恶化,病得神志不清,周围人包括医生都摇头。”
“反正都很难保住了,家里也付出了四年的艰辛,他们当时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外星有一批人专门收购体质特殊的小孩,并且出价不菲。”
到这里戛然而止,梅里不再多言。
巫诺默然了一阵儿,决定迷信一把,一脸坚定说:“你命硬,证明你天命不凡,必成大业。”
话毕就发现对方投来幽邃的眼神,巫诺因他这眼神愣了一瞬,听见说,“你更命硬。”
这话巫诺无可辩驳,但又不一样,巫诺由此联想到了米克,于是向人伸手讨要:“我的残片呢!你说了会还给我。”
那残片是重要的研究品,梅里挑眉:“那是你什么?”
巫诺再向他伸手,微哂:“遗物。”
梅里搭上他的手按下去,但那手心的温度竟然发凉,鬼使神差地,他将巫诺的手握住。巫诺的手掌也比之前收缩了尺寸,他单手就足够拢住。
他同时开口:“之前对所有的米克残件都有过分析,至于你拿走的那一块,分析原型应该是相框,还是特定的高精密相框。”
水蓝莹润的眼睛眯起,渗出几分危险,巫诺沉峻一问:“你还去查了?!”
但也无所谓查不查,巫诺将手抽回,睨他:“那也是遗物。你拿走的理由是有研究员说它与我的死有关,上面有死细胞附着,那个研究员……”
巫诺意有所指,梅里笑他:“是我。”
“你挺关心我啊?”巫诺为此恍惚了几秒,随即换上审视的神色,语气幽幽,“图什么?”
梅里值得他怀疑,突如其来的转变就像换了一个人,而这种温和的转变让他越来越像另一个人……
不可言说。
白日短暂,时日将近,海面的波光也开始黯淡。
梅里握住他右手的腕往回带,转口道:“鹿总师今天联系我,叫你不要操心和费神,其他的等伤养好了再说。”
他岔开话题,巫诺也没有追问,也就顺着他走,道:“我知道,爸爸也联系过我,我有他的联系方式。”
海风沾染水气,有海洋特有的气息,红沙地一步留一个印子,自景歇台下不断延伸。
权限检测过后外门敞开,通讯响起,是梅里的公务,巫诺向他询问工厂内能不能自由行走,得到允许之后便分开了。
他独自一个人在偌大的空间里漫步,眸光也随着渐落的天色下沉。
星独的事没完,他是个爱恨必究的人,线索接连浮出水面,答案终将定格。
杀他一次没完,还有第二次,原来星独,或者说以班廉为首的这批人早就看透这具身体皮下的真人了。
他被星独绑架说不定就与这相关,可是那么早,自己到底哪里让人察觉了是换人?被班廉的一针精粹剂让感染值飙升到了71%,那一场实验可能也是某种验证?
如今好了,鹿商白将要回归。
杀不死他,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
“怎么了,还是不说么?”
【长官,逮捕到的那个星独的工程师,他透露的只有一点:当初绑架先生是因为有人向他们透露说——先生跟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有人透露?”
【不知道是谁。我们也动过刑,但其他的什么也审不出来,他知道的应该就只有这些。】
这个透题的人,他总会知道是谁,也该轮到他来玩玩绑架的把戏了。
他忽有察觉:“这个被逮捕的,是工程师?”
【是的。要如何处置他,是继续收押还是另审,请您裁决。】
“那么……银尾向星独泄露过人体征收机密之后,这位工程师是否参与过征收系统的工程建设?”
【您是说在米克中征收鹿交易人体能量的那个系统?请您稍等,我立即派人再审。】
参与或不参与,将决定要如何处置此人,这将得到不同的裁断。
……
布烈文工厂占地阔大,巫诺有些迷路,再加上身体吃不消,他也不打算再闲逛。他的身体状态好像是周期性的,一段时间好,过段时间又难受。
梵希说他内部参数不稳定,随时有可能复发,就像发烧一样会反复。
短暂的考虑过后,巫诺仍旧决定到梅里身边去,相对来说他麻烦梅里比麻烦梵希更顺手。
他拖着步子离近,办公室的门只留了一道缝,到临近门边时,他正要出身叫人,在这当口,灯光都好似晃了一晃,懒恹淡然的男声先一步响起——
“清理了。”
“梅里……”巫诺借肩膀推开门,身体发坠的感觉再一次涌上来,像压了石块。他靠在门扉没有动,只抬起眼来直勾勾盯着对面。
通讯挂断,男人来将他抱起,往一旁的休闲沙发上送。被安稳放下的晃眼间,巫诺瞥见他依旧俊挺深隽的眉目,还有眉目间寡薄依稀的讥诮冽气。
耳边又回响起不慎听闻到的那简略一句——清理了。
“是有什么事吗?”他仰起头问。
腕间“啪嗒”被扣上生命检测手环,男人注视他良久,随后俯身平视他的眼睛,嗓音温醇:“出事了。”
爱人的重生会淡化杀意么?
——不会,只会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