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无葛扬扬下巴颏,上面印着一道浅浅剑痕。
那或许是他有生以来,唯一一次的“悸动”——
当沾了酒与雪的剑尖,以避无可避的绝对攻势和优势,刺向庾无葛的喉咙时,他胸膛里那颗年方二十又二的心,仿佛发酵太久的酒瓮,怦然炸响。
“就这样死去也不错。”
那一瞬间,庾无葛居然这样软弱地想。
剑尖骤然减速、上挑,弹了弹他下巴颏。
女酒鬼酣然大笑,两排白齿,衬得那唇,鲜红得耀眼:“无葛弟弟,莫要生气,也莫要去告状。纵你输了剑,你也早赢得了韦娘子的心!”
韦娘子同一众名门女眷,抬头瞩目着高檐屋顶,韦娘子大喊:“宝子衿,你又发酒疯!你看我不说给我娘听,让我娘去宫里向皇后好生说道说道!”
宝子衿收剑回鞘,恣情大笑着转身离去:
“哈!你承认啦!你承认你很在意他……”
……
庾无葛携剑上马。白裳垂落,遮住了他左腿鲜红的伤:“梅初雪,你明年去凉州,途经京城时,我劝你暂时不要与宝子衿比剑,你比她,还差得远。
“就如三年前的石长老比之于你,就像现在的我比之于你。”庾无葛终是按耐不住内心丑陋的想法,正如方才那年轻的负弓镖师忍不住放出冷箭。
他无比希望梅初雪与宝子衿比剑,越快越好,他迫不及待要看到梅初雪输剑。当获胜无望后,自己失败的痛苦,必须要拿他人的失败之苦酒来浇。
镖师们训练有素地集结列队,迅速启程。
庾仲银沉默着驱马陪在侄儿身边。心疼的同时,还有一点点快意。
一代男儿有一代的事业。
庾家祖辈让大庾派走出偏远大庾岭、显名江湖;他们金银二兄弟合力将寄春镖局做到天下第一镖局。如今该轮到庾无葛了。庾无葛将会带领庾氏一族,脱下这一身平民素衣。
庾家下一代孩子,生来,将会是真正的贵公子!
……
梅初雪走进茶肆,径直走向夕篱:
“是你发的冰霰。”
“是我。”
正是从夕篱掌中飞出的细小冰霰,先将袭向梅初雪的冷箭推离原轨道,接着庾仲银恍惚着失去准头的掌风,才姗姗来迟,又恰恰好劈断了箭杆。
如今看来,是夕篱自作多情了。
即便缺乏内力感知,梅初雪依然能察觉到夕篱发出的细小冰霰,显然,那样紧张无力、轨迹虚浮的一根堂皇飞箭,绝无可能中伤到梅初雪。
我擅用鼻子“看”,他是用什么“看”到我的呢?
夕篱掀掀鼻子,抬头看向梅初雪。
梅初雪垂眸看着夕篱。
“我是梅初雪。”
从桌上夕篱啃完的瓜蒂里,梅初雪以内力逼出两滴清新汁液,吸来悬浮于手心。青瓜汁转息凝成透着青色的冰霰,梅初雪以冰霰为墨,在他掌心之上,一笔一画、一字一字地悬空写出他姓名。
“我是宝夕篱。”
梅初雪撤掌时,夕篱伸出手,接住了淡青冰霰,亦一笔一画、一字一字地写出他自己的姓名。
梅初雪问夕篱:“你身后背的什么?”
“一竿竹剑。”
“剑术如何?”
“不如何。不如那位少年镖师。更远不如你。”
梅初雪盯着夕篱,不说话。
“茶粥尝尝么?”夕篱用真气拂拂他啃剩下的半根小青瓜、削掉他咬过的部分,“冰镇青瓜吃么?”
梅初雪抬眸时看了夕篱最后一眼,转身离去:
“他叫庾无葛,曾经是个剑客。”
……
梅初雪走了很久,茶肆依然很安静。
莫说一脸少女怀春模样的老板娘,就连那聒噪成性、嘴巴闲不住的店小二,都静悄悄地蹲在地上,目瞪口呆,忘记了开口说话。
“你脸红什么!”夕篱差点儿没忍住,只想一竹竿捅倒失声虾蟆似的傻蹲在一旁的店小二。
夕篱有些生气了:“他就比我好看这么多?”
“好看、都好看……”老板娘嘴里喃喃,脸却依然望向梅初雪离开的方向。末了,终是拾起往日明媚自得的笑容,向夕篱转过脸来:
“你比梅初雪,输在了这气质上。
“你是春天里、阳光下的花,我看了就欢喜。
“这梅初雪,他是天上飘着、月亮照着的,是云做的身子、是雾化的影儿,我抬头看了,唯有感慨。
“春花年年开、处处有,可这梅初雪嘛……”
“梅初雪他又如何!”
夕篱抢白老板娘道:“君不见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剑河风急雪片阔,燕山雪花大如席!轮台八月即飞雪,热海白雪遥旋灭——
“这雪花飘在北、落在冬,本是寻常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