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夕篱情绪越发激动,梅叶很是担忧,内力耗竭的人,须好生静养。梅叶细致向夕篱解释道:
“初雪当然会选择我。在师父、初雪、我之中,梅冷峰亦会优先救我;在初雪、梅冷峰、我之中,师父仍会选择先救我。因为我武功最弱。因为他们都强于我。
“在剑神出剑也难以保全、必须作出抉择的危急时刻,强者理应先顶上去。此乃强者之责任。”
夕篱鼻尖往下稍稍一落,长吁一口气。
梅叶亦很欣慰。
夕篱想的是:我言尽于此。你听不懂就罢了。
梅叶仍未理解,夕篱激动情绪从何而来,但夕篱愿意平静下来、去调息内力,梅叶便放心了。
灿烂晨光中,城市逐渐苏醒,人气嘈嚷起来、烟火熏燎起来、蒸笼上汽了、米粥沸腾了……
“咕~~”夕篱的肚子叫了一声。
他昨天就吃了二师兄做的那一顿饭。接着梅初雪走了,他便睡了。醒来,便开始通宵搜索梅叶。
“咕~~”应和着夕篱的饥饿,梅叶的肚子也响了。梅叶邀请夕篱道:“我们去一起吃早食,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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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厨房灶上蒸着的,先端上来些。”
夕篱选择金崃酒楼,不为其他,只因它后厨开火开得早,热气腾腾的食物滋味,飘香十里。
店里人不多,街上还没完全闹热起来。但现有人们的目光,皆不自觉地望向夕篱———身边的梅叶。
这一位玉面郎君,虽穿着靡丽紫锦,骨子里却透着梅姓子弟那股子冰清气质;但与梅初雪很不同,他脸上即便没有笑容,仍予人一种和煦可亲之感。
夕篱关了临街木窗,又搬来屏风围住餐桌:“当是为你自己积德,少出来抛头露面。”
梅叶挑出两双长段粗细均等的木筷,一双递给夕篱:“我不是初雪。他们看我,不过是图个新鲜,谁叫与我同桌同食的,是你这位’三绝神医’。”
“咳、咳咳……”夕篱一口热汤呛住喉咙。
“你不喜欢这个称呼,那以后便不说了。”梅叶果真不说话了,二人安静有速地扫完一碟碟餐食。
饭足肚饱,梅叶见夕篱依然没有离去的意思。梅叶开口道:“你腰间挂着的锦囊,是初雪的。你一直用真气环绕着它,那里面,是冰元虫么?”
“的确是梅初雪给我的冰元虫。”
夕篱并未继续让梅叶掌握发问的主动权,他试探道:“绮娘没有认出你。你怕你回去后,他们也不认识你了么?”
能使万花齐绽、堪称天恩泽厚的万华神功,自行“洗去”了梅叶脸上的青色胎记。
梅叶坚决否认了他从未考虑过的担忧:“初雪能认出我。长尾也能。”
夕篱临近崩溃的心海方才缓和下来,猝不及防,梅叶“咚”一声,朝他心中砸来一方无量巨石,顿时,骇浪再掀。
夕篱怒拔竹竿,“喀嚓”一棒,横敲在饭桌上:“梅初雪寻见你时,你是故意装作没看见他!”
梅叶大惊:“在此之前,我何时见过你们?”
夕篱证据确凿:“小溪竹林、乱石滩上、钓鱼湾前!”
梅林仔细回想了稍许,无比肯定地说:“我垂钓的时候,没人来过。我从未见过你。
“我没看见初雪。我不可能装作没看见他。”
夕篱:“……”
这人睁眼说瞎话!
何止梅初雪和他,还有那一群浣女,整整二十只眼睛加上宝夕篱一只鼻子,都同时目击到了这一位沉心垂钓的紫锦少年!
可梅叶信誓旦旦的诚挚模样,竟又不像是假的。
夕篱徐徐抽回竹竿:“好,我姑且相信,相信在你沉浸的视角里,你没有见过我和梅初雪。
“想说说么?说说你一个人从棺材里醒来,同时开悟了心海和万华冬功之后,你还领悟到了什么?你独自垂钓时,心里又在想什么?想得如此入迷?”
梅叶答:“我在看溪水里映出的我自己。”
夕篱问:“你觉得你自己水中的倒影,很好看?或是,很陌生?”
“我自小就没好好看过我自己的脸。我根本不知道我自己究竟长什么样子。我也从来不在意。比起我脸上的胎记,我更在意娘亲,她总是在生气。我希望她开心。可我始终做不到。”
夕篱直言道:“她一个大人,你一个小孩,你哪管她开不开心。你自己开心就好。”
梅叶点点头,不同于梅初雪点头里传达出来的肯定讯息,梅叶的点头,只是一种下意识的回应。夕篱不认为他真正理解了、或者同意自己的说法。
“到了梅林后,初雪和师父不止视我如常人,待我也极好。在我自己的小园地里,在小云鹰和其它小动物的眼里,我脸上的胎记,仿佛从来不存在。梅冷峰,还有后来的其他小朋友,他们也全都忽视了我脸上的胎记。于是我自己也便忘记了这回事。”
夕篱点头:“本该如此。”
原本夕篱还想说:“所有人的脸,不过是一双眼睛、一根鼻子、一张嘴巴和一对耳朵而已。”但自夕篱出门以来,他能感觉到,他自己这张脸,尤其是笑起来时,为他挣得了不少好感。由此证明,在不同的人眼里,确实存在个人偏好。夕篱便生生咽下了这后半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