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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世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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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手上满是拉弓握剑的厚茧,有些人则是十指净如白玉,文人雅士与侠者武人竟咄嗟可分。

他得了利,谢过徐云承,又转着眸子好似在寻什么人。那视线飘着,最后落在了那最富于春秋的仨人身上。

其中一人左手持一八卦镜,右手握着把扇,一来二去便遮去了自己手中纹路,看样子像个道士,说不上文,却也道不出一声武。那人眉清目秀,眸子清亮如林间泉,光是立在那儿就叫人尝着了拂面夏风似的爽然。

那道士把折扇在指尖敲了半晌,这会儿才将那扇唰啦一展。乌衣子弟们还以为那扇面是何等的高雅,哪知入眸的却是令人咋舌的墨书四字“风水正好”。

众位公子哥儿目瞪口呆,嘴上虽是不说,心里却也都盘算上了——他们是为了当大官儿才上的山,可不是为了沿街算命,招摇撞骗!来日拜入哪门都好,可千万不能和这臭道士沾着边儿!

那道士说话,没人想听,直到那人慢悠悠地报出名姓,讲堂才又变得闹哄哄起来。

江临言。

北疆那誓死不入官籍的名剑客。

当年他最风光的时候,不知有多少官爷拉下老脸求他将膝下风雏麟子收入师门,哪知被他一一回绝。他在北边逍遥似散仙,久了也就再没人知晓他踪迹。

也是,他提着那么一身行当,走到哪儿都像个装神弄鬼的牛鼻子老道,能把他同那江剑客牵扯在一块儿才奇怪。

宋诀陵见着江临言,凤眼微拢,眼里的讶异在那人转眸过来时速速散了个干净。

季徯秩乜斜了眼瞧他,捕着了其面上浅淡惊诧,笑道:“怎么?这江剑客不合二爷心吗?”

宋诀陵将眼睫垂了,淡道:“说不上。初闻其轶事,我还想其为一魁梧大汉,没想到竟是一八尺白面男儿,瞧着还颇迂。”

李迹常笑笑,搭上了话:“若这些个前辈皆与俗人无异,何必唤作奇士呢?”

“是这个理。”宋诀陵眯缝着眼,他转了话锋笑道,“这江剑客身旁那人……瞧上去不比阿承还要冷上许多么。”

“那是。”燕绥淮看也不带看,接道,“阿承不过面上冷了些,性子可是暖的。”

这燕绥淮说罢才溯其目光瞧去。

一人剑眉凛冽,立在原地一言不发。那人的长睫向下垂着,将眸水掩住半分。众人喧闹,他瞧兵书,偶尔抬头瞧人,也把他们当摆设似的潦草一瞥,好似那寡淡眸子里容不进半粒沙。

“名姓。”江临言把扇收了,拿来敲他,又攥住那人的手腕,抽走了他手上兵书,还顺势拉来他的袖抹了抹颈间登山汗。

“温、沨。”

那冷面郎君声量不大,却惊得满堂无声。

山间浅秋风这会儿突然像是从北边携来了重寒,诸位子弟只觉一股凉气从脚跟往背上猛攀。

“可是那位剿匪高人么?”季徯秩瞳子隐隐晃动。

“高人?”燕绥淮冷笑道,“还不如说是侩子手。”

俩人说得都没错。

温沨是高人,也确是侩子手。

枢成一十八年,温沨孤身提剑去山寨剿匪,他不分善恶老幼,目见即拔刀,寨子里外无不血流成河。

待官府得知消息,忙派人赶到那寨子之际,那地儿已然垒了座尸山。干涸的血液裹住了足下沃土,殷红的东西漫出了叫人干呕的腥臭。活的东西一个没见着,只有那山寨的牌坊上被刻出了透血的“温沨”二字。

这江湖人连妇孺孩童都不放过,来日若对他们这些高门子弟生了怨气,可会刀下留人吗?

会吗?没人能给出个准话。

讲堂间议论纷纭,可温沨到底没施舍他们一眼,仅伸出只手来向江临言讨要兵书。他手臂那么一伸,从宽袖中露出一截臂,上边尽是瘆人的大小伤疤。众人如鲠在喉,面色都不大好看。

那仨人中最后一人这时眼一弯,拱手笑道:“在下稷州柳契深。”

那人眉目含情,手中一把玉笛被他用三指勾着,瞧来针似的轻。他的一举一动无不像个流连烟柳繁华之地的浪荡子,只是他那双手倒一分不像倾杯戏人的手——左手掌关节处伏着厚厚老茧,虎口处留了好几道疤,细小伤痕更是密密匝匝。

少年们面面相觑,多是不曾听过此名,唯有季徯秩几步走上前去。众人还没来不及思索这小侯爷是要干些什么,那人的双膝已砰地砸在了地上。

三叩首过后,季徯秩这才仰面道:“晚辈早便听闻稷州有位姓柳的年轻前辈,百步射杨,一箭透五甲……”

柳契深面上笑意浓浓:“这就值得你跪了?若我不是,岂非白白跪错了人?”

季徯秩敛睫,道:

“晚辈见您手中疤痕多生于拉弓射箭易伤之处,且握笛手法乃执弓者常行,虽不知您是否为所寻之前辈,却能笃定您是位弓手。若是晚辈稀里糊涂认错了人,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莫与晚辈之间生了嫌隙。”

柳契深哈哈大笑:“那人儿是我没错,但这稽首大礼你在这儿行完了,拜师的时候你可不就没事儿干了么?你先起来。”

那季徯秩好容易得了准话却反而更加迫切:

“晚辈稷州季徯秩,望您能收晚辈为徒!”

“哦?你便是邦宸侯次子?”柳契深走近了些,道,“……巧啊、真巧!想当年我三次拜会邦宸侯时可是连你的影儿都没瞧着,如今竟能歪打正着。”

柳契深略微弓身,把季徯秩掐腰拎起,不顾那人是何等的惊慌,只蓄起笑来端详季徯秩的眉目。

“当真如画。”

他勾着季徯秩的脸,瞧着瞧着,那双柳叶眉却忽地折了起来,他叹道:

“令兄与我乃是刎颈之交,然三年前我因俗事缠身未能前去吊唁,遂成积憾。你入我门下,也算消我多年愁,填我悔恨心。”

“……我哥么?”

季徯秩眸中略浮泪,闻言便软了腿又要跪,被柳契深伸手拦住。

“还跪吗?还是别了罢!夜长梦多,我忧心你哥今夜入梦向我讨说法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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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诀陵盯着季徯秩琢磨了好一会儿,脑子里边季徯秩那绵里藏针不甘下风的模样与在柳契深面前显露出的惹人垂怜的乖顺模样杂糅在了一处。

娇花常带刺儿。

季徯秩一身的刺儿,却并非娇花。

在宋诀陵心里头,季徯秩合该是那替花遮雨的翠叶,任雨淋,任风吹,再落到地上,和丑陋的他融在一块儿,而非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荷,哪怕落了也是白的。

然眼下他读不懂季徯秩,不能总叫自己耽于扭曲的妄念之间,便索性收回了眸光,自腰间取出一张画像,仔细比照起那些个人儿的脸来。

末了,他径自寻一鹤发染染的老翁而去,了。行至那老翁跟前时,一身嚣张跋扈的浪子劲儿已被他散了个没影儿,还见他规规矩矩地拱手道:

“师祖,徒孙谨尊家父教诲,今特前来求拜师祖为师。”

那老翁捋了捋长须,没有要推辞的意思,只问:“你就是宋易的儿子?”

宋诀陵垂着头,只把脑袋更压低了,点了点。

那老翁咳一声,道:“成了罢,既然要拜师,莫要再唤师祖了,今后便改称师父罢!徒弟不成器,师祖二字老夫还担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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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长思与沈复念虽为双生,走的路却大相径庭——那沈大磕头拜了武人江临言为师,沈二却跪在了隐居已久的先朝宰相跟前。

北世子李迹常本就属意江临言,谁料被沈长思捷足先登,然他视若无睹,行至江临言身旁,也是一跪一拜。

沈长思怕那人如愿,着急忙慌也跟着他拜。沈李二人不玩孔融让梨的把戏,头磕完了,也就大眼瞪小眼起来。

江临言瞧他们那副争抢模样觉着好笑,道:

“得了,你俩拜堂成亲呢这是?再不起来,我可就念了?”

念?

念什么?

二人百思不得其解,只都还跪着。

江临言片晌却忽地正色起来,他把手背在身后,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紧接着就是震得满讲堂齐发愣的浑厚一声:

“一拜天地——”

那沈李二人自觉丢脸,急匆匆地相互搀着起身,再不敢跪,只是皆垂着脑袋,一时半会儿没脸再瞧人。

“我收徒没那么多讲究,不在乎这一人两人的,你们争个什么劲?”那江临言笑笑,忽然隐秘地说,“来、你们二人给我报报生辰八字,为师给你们算上一卦。”

二人面面相觑,倒也没多问,只爽快地将八字报了上去。哪知江临言说是要卜卦,也不过把杯珓随意往半空抛了一拋,而后接在掌心,再用另一只手盖在上头,不待揭开来看,便道:

“沈小子,你是块当师兄的好料子,日后你当师兄。李小子!你年龄虽稍长于沈小子,可天意不可违,你这师弟可要当好咯!”

未卜先知,他们这师父可是有真本事。

李迹常这才明白,这江临言原是知晓鼎州那不成文的规矩,故意拿他俩来逗乐呢!

他笑着撇了撇嘴,掩饰着心中的不快——魏風就属鼎州最重长幼,称兄道弟都还要讲究个生辰先后,一时要他唤一小他七月之人作师兄,他如何能接受?

沈长思这会儿占了便宜,笑意不住地往外泻。恰巧他又是个不认生的,笑着笑着就把手往人家肩上揽,道:

“这算什么事儿?世子爷,来日念熟了便不觉别扭了!”

李迹常笑笑,既没动沈长思搭在他肩头的手,也没去辩驳。闹够了,沈长思低声问李迹常,今儿对拜师作何感想,李迹常略微琢磨,说了这么一句:

“我觉着咱俩以后日子不好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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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东世子叶九寻在温沨身前跪了许久,终于赚得那人放下兵书,目光下挪。

温沨一身冰寒,这世子却未显露半分惧色,只把头磕在地上,一字一板道:

“温前辈!九寻生来愚钝,家中先生皆道九寻不是块习武的好料子。但九寻既为东世子,将来便需领那偌大的东壑营。习文救不了东疆百姓,更守不了壑州生灵。九寻不愿做纸上谈兵的先生,只求来日握剑戍边,保境息民……望您能收九寻为徒!”

那玉抹额被敲在地上,发出清脆几声响,好久过后那之间才融进温沨不浓不淡的一句:

“抬起头来。”

这世子眼中光芒烈得像团火,只消一眼便逼得温沨蹙起了眉,他沉默良久,好久才轻飘飘吐出三字:

“无悔么?”

“无悔。”

“起来。”

温沨垂着眸子又将脸别了过去,不再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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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这序清书院专供王孙贵胄求学,学舍自也不同于山下书院——世家子弟各自分得散于山水之间的一轩。

风雅是风雅,路也是真不好走。

季徯秩被安置在了玄澈轩。那地儿很偏,到了夜里站在屋顶望,也仅能隐隐瞧见宋诀陵那寒矜轩的几点烛光。

他的好师父忧心他一人居于此处恐尝孤愁,便赠了只白玉笛给他解闷。只是赠物由他,如何吹不归他管,技巧全都留给这小侯爷自个儿看书揣摩。

朦胧月光泼了漫山遍野,树影本就曲折,潺潺溪流将那些落在水面上的影儿打得更是碎。

季徯秩勾着玉笛攀上屋顶,把书摊开置于膝上,照着那白纸上头的图和字儿摸索起来。

月色正浓,却不一定有赏客。人呐,总爱在七七八八的杂事中瞎折腾。宋诀陵坐在那寒矜轩窗边,阖着凤目正思索他爹如今际遇。他不明白他爹从前拼死拼活地守着魏風,究竟换来了什么?

一身伤痛罢了,如今甚至有家难回!

一介护国名将竟落得只能于朝廷中同一群不识人间疾苦的文人斡旋,拼舌尖刀枪!

他爹究竟求什么?

就为了一“忠”字,为了那无人稀罕的情义,竟叫山荆骨肉都低头免遮天!

宋诀陵把拳头愈攥愈紧,怨恼之意近乎要将他的理智吞没,这时几道锐得刺耳的笛声却忽地飘来,扫清了他脑里混乱不清的东西。

只是他虽是不想了,却是被吵得头昏脑胀。

“这玉笛罢,早不吹,午不吹,偏要晚上吹,可是以为方圆几里就他一户人家么?动听也就罢了,偏还是这般的难听!”

宋诀陵虽埋怨那笛声难听,却学着季徯秩攀上了屋顶。末了,笛声停,他望着那边的烛火熄,坐在陶瓦上听了一夜的风声。

不过夜长呐,好梦可未必多。蠢蠢欲动的东西从屋子里爬了出来,一路向北,逐渐消隐与夜色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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