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徯秩这才明白,人一旦动了情,单单眨着那么双眼便能叫人瞧见心里头的万股情丝。
燕绥淮默默不语,只给徐云承递过去三只酒爵,随即垂下头去铺草席,那二人就在这压人沉默之中共事了半个时辰。
万事俱备,主祭参祭皆就位后便开始祭礼。经了三上香三祭酒,又听罢读祝,焚了祝文,终得以拜月。给神袛拜礼拜了两回,最后只剩了所谓“从献”。
这一步要遵照长幼之序来,不过差了七日的燕徐二人自然是前后挨着站。徐云承正正排在燕绥淮后边,这意味着无论是走上奠席,还是跪坐其间上香行拜礼,他皆需承受那礼成的燕绥淮恼人的视线。
徐云承端着平素常见的淡漠神情,被那道幽深眸光罩着,虽是一分不乱,却觉胸中愈发郁闷,就连祈愿之时脑内也只剩了些混浊东西。
礼成,祭桌撤下,众人也就放肆宴饮。
燕绥淮坐在离徐承云不过一尺之处,可徐承云却不曾施舍他一眼,也不再如往昔那般赠他中秋良言。
燕绥淮等得心急,便佯装无意问一声,只得了徐云承当着众人面恹恹地摇头推辞。
“我就有那么脏,叫你连动动嘴皮子都舍不得?”燕绥淮想着,只独自咽下心中悲切。
遥想前年中秋,未等他来讨,徐云承已先跨过阻隔燕徐两家的几条长街,气喘吁吁地攥住他的袍袖,笑道:
“因君照我丹心事,减得愁人一夕愁【5】。”
燕绥淮虽听不大懂诗中意,但见徐云承笑如月色清澄,便知那定是首顶好的诗。彼时徐云承牵着他的手,温度从他的掌心直钻他的心底。
谁说心意不应藏心底?燕绥淮如今只恨自个儿没能将这腌臜心意藏于心底,至死方休。
他哪曾想过他们也会这般形同陌路,似两岸杨柳,近在眼前却各自垂头退避。是他的感情欺他、辱他了么?若非如此,为何如今却连友人也做不成了?
疼,五脏六腑都疼,疼得好似要生出唇舌来尖叫嘶鸣。
那李迹常方才讨了骂,这会儿又像个没事人似的去伸手搭徐云承的肩。搭着了,又将人一把拽了来,赔罪道:
“阿承,别再耷拉着个脸儿啦!适才是我这蠢笨的说错了话,可莫要因我坏了这仲秋的好兴致!”
徐云承把杯盏搁下,口吻很淡:“不是因着你。”
燕绥淮闻言险些将玉杯捏碎于指间,另一只置于膝上的手,已是攥得满掌指痕。
他明白徐云承话中所指,他明白徐云承此时定厌恶他至极,他明白徐云承对这份感情定是千刀万剐也不肯沾染半分……可情意若能由自个儿操纵的话,谁愿将一腔真情装入琉璃,双手奉上供他人摔碎,然后自个儿再拾起,拼凑,再被摔碎,再拼凑?
燕绥淮面上血色一寸寸褪了下去,筵席还未结束,他便抽身离席。然他没打算一个人走,只行至徐云承身后,阴恻恻道:
“阿承,你送我一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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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男儿,撞上了情窦初开与少年意气。
那燕绥淮原是瞪着徐云承的,忽而难耐地将头往左边一撇,手掌也随之附上了左耳。那徐云承见其冷汗直流,心急如焚道:
“怎、怎么了?可是耳鸣又犯……”
燕绥淮痛苦地闷哼一声,像是幼兽喉里涌出的细碎哀嚎。燕绥淮将头垂下来往徐云承肩上蹭,徐云承也正好借着月光看定了翳风穴的位置,伸手要去替他揉。
然一阵秋风过耳,那垂头的和伸手的,皆遽然僵住了。
徐云承收回手来,连连退后几步,那燕绥淮强忍着脑中轰鸣,只顺势将徐云承摁在了墙上。他俯视着徐云承,眼里尽是泪。
徐云承先是一怔,继而赶忙把睫给敛了。从前燕绥淮一哭,他便拿那人没辙,还要软声细语地哄上几声,可如今他明白自个儿绝不能给燕绥淮留半分念想。
——那是折磨燕绥淮,亦是为难他自己。
燕绥淮眼里蓄着的泪快要破堤,嗓音却仍旧平稳低沉。他伸手捏住徐云承尖削的下颌,逼着他看向自个儿。
“徐云承,我与你相识十八载,在你眼里究竟算些什么?!”
“你还真是问得出来啊?!我把你当挚友,你却把我当什么?”徐云承不瞧其泪眼,只狠下心道,“尽怀着些龌龊不正的心思!”
“难道男子恋慕男子便是龌龊么?难不成徐萧叔在你眼里也是这般不堪么?”
那对琉璃瞳子涌上了红,徐云承垂着眸子没有言语。
他理当否认,但他不能。他别无选择,唯可翻箱倒柜地将心中最坏的词统统倒出来,咬牙道:
“不然呢?!叔父若非染了那病,恐怕早已成了朝中新秀,而非地府冤魂!——燕绥淮,我告诉你,像你这种生了断袖之癖的,在我眼里,连骨都是脏的!”
这种人?脏?
“哈哈哈……好、好啊,徐云承!你竟促狭至此!!算我真心错付!”
燕绥淮大笑起来,他用手指轻轻勾过徐云承的脸庞,有些颤抖——那是他藏住的,化不开的眷恋。在那震颤的引诱下,他近乎发了狂般扑上去在他颈间狠狠咬下一口。
齿没入了皮肉里,舌尖很快便从那地儿舔来了血。
徐云承不停挣扎,乃至于捶打那人的肩背。那人纹丝不动,直至满意了才松口。徐云承捂着肩头,将唇咬得发白,一时间羞愤难当,骂道:
“狗、狗东西!!”
“狗?可我是你亲手养出来的啊。徐云承,你比谁都要清楚,我若是狗,那狗链子可一直都牵在你的手上!——怎么办?你拜了这么久的神佛,却养出一只想往你身上爬的畜牲!”
燕绥淮眸色幽深,直勾勾地盯着人时像极鹰隼捕食,然徐云承那抗拒模样好似迎着他的头浇下一盆冷水,叫他终于清醒过来,可他到底没收去恶兽的獠牙。
“徐云承,我最后再赠你几言罢!”他凝视着徐云承那对琥珀瞳子,笑得有些森凉。
“其一,今后莫望我眼。”
“其二,今后勿唤我名。”
“否则,我可不知我这一脏入骨子的野狗会对你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说罢,燕绥淮干脆地收回了手。那徐云承适才被束缚良久,这时双腿已然发麻。他轻抽了口凉气,紧咬牙根往前走,可那接连不断的酥麻却叫他险些跌倒在地。燕绥淮沉默地把他扶稳了,待到他缓好才放人。
徐云承没同他道谢,只一味地想逃,走时却还听身后朗声。
“祝公子‘丹墀对策三千字,金榜题名五色春【6】’!”
徐云承顾不得辨认方向,只莽撞地朝前奔去,白袍荡在林间,像是飘着一团攥不住的雾。
累,好累。
徐云承抚着树皮粗糙的纹路终于停下了步子,白净指间蹭上去不少褐黑木屑。双腿渐软,他只扶着树跪下,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燕绥淮,我恨的哪里是你?我恨的是你分明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多怕,却要顺着私欲将我变作我最厌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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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攫住了燕绥淮的脖颈,叫他喘息不得。
他踏着仲秋的枯叶朽木,跌跌撞撞似地府游魂飘荡于世,只疯了一般将自个儿锁进了屋子。
他不停抽着鼻子,却半点呼吸不上来,分明在岸上却怎么好似沉入了深潭里?于是只能痛苦地掐住了自个儿的脖颈。他在地上翻滚挣扎了许久,终于沉静下来,也终于如同新生子般学会了呼吸。
他吐息仍旧混乱,可他却没再理会,只匆忙伸手扯散了编好的发,呜咽着,顾不着扯下发丝的细密疼痛。
“他不稀罕、不稀罕啊……”
燕绥淮哭了会儿猝然又笑起来:
“十八载,我用十八载哺出的真心都算些什么?!恶心?腌臜?哈哈哈……”
他将那绘了徐云承的数十张画展了朝天抛,瞧着那画散开铺了满屋。他身子发抖,只从柜中取出一锭墨,用砚滴往那石君中倾了半砚台的水,急急磨出了黑亮的浓墨。
他痛苦地拧紧了眉,只展了长臂,将那一砚墨向地上泼尽。
黑墨在宣纸上开了花,污了上头神仙似的人儿。
砚台落地,燕绥淮猝然跪倒在地上。他抚着其中一张溅满墨点的画,只觉心仿若被绳绞出了血。
他慌乱地用袖摆不停地擦拭那画,却是越抹越黑。末了只得将那画拢在怀里,哭出声来:
“怎么拭不干净呢?阿承、我的阿承……”
他起身将那留着等翌年春踏青时与徐云承共饮的酒搬来,只揭了封酒的布,灌进喉腹,醉吃三四坛,呜咽道:
“阿承……你、怎不要我?——你当真绝情。”
“是我荒唐啊。”
耳鸣又起,只是这回除他外无人知晓。他难受得发紧,费劲将头颅埋入膝间却不能消解半分。他醉着,照猫画虎地去寻穴位,却总是找不准,只能把唇咬出血来分散苦楚。
夜半雨落秋山,那轮圆月被云雨彻底遮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