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依靠别人的都是他,从来是他。
雪粒擦着梅花绘图跌落,灯笼边缘盖上一层轻薄白霜,幽幽天色映射在雪地之中,更显霜寒。
灰黑色石块在雪地隐约露出棱角,踏在雪地上的脚印陷下小小的印记,随着寒风呼啸,醇厚的酒香溢出封口蔓延。
断雁西风停住脚步,转身向后欲离开,撞上同样来关心羽人非獍的慕少艾。
断雁西风:……
慕少艾:哎呀呀。
同样想离开的两人,撞上了第三个踏上月下孤灯的来者。
再怎么迟钝,都不至于忽略身后的呼吸声。身后的手无声松落,我从羽人非獍的怀中退开,扭头看见大眼瞪小眼的三位访客。
“你们在干嘛,三缺一来这里凑台脚打麻将吗?”我面色不改的吐槽他们排成一排在楼梯上的行径,视线一转,落在慕少艾身上:“你来喝药哦,我去给你重新煲过。”
药渣还在厨房,重新倒水进去煮一煮应该也无妨吧。
“咳咳咳。”慕少艾假模假样地清了清喉咙,视线看看我,又看看我身后的羽人非獍:“哎呀呀,药就不喝了,我忘记自己在家中已经喝过了,这就走,我这就走,不打扰了。”
断雁西风则明快很多,“我隔日再来拜访,先来去了。”
说走就走,紫色的身影消失在风雪深处,慕少艾脚步一动,也想跟着离开。
“走什么,不打扰都打扰了。”看穿他又在暗搓搓看好戏,我翻了个白眼,看他身后一直不说话的金发碧眼的青年:“十三哥来找我吗?”
“本来是担心你这段时日够不够钱吃饭,顺路便来探望你。”枕十三懒洋洋地把手插在袖中:“许久未见胖了一点,看来妹夫是把你照顾的很好。”
慕少艾这才清奇地仔细看清身后的人,枕家一脉相传的金发碧眼,发梢末端泛着浅浅的红色,仔细看还能看出眉眼中和枕凋梅相似的轮廓。以前只看过枕家老二,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另一名枕家之人,果真是兄妹。
“要你八婆啦。”我不擅长开导人,慕少艾来的倒是正好。
反正他们也不喜欢让我知道一些事,干脆自己避开更好,我一把拉过十三哥,“走了,八婆十三哥。”
“喂喂喂,有你这么形容自己哥哥的吗,麦拉我,我自己会走。”
我和十三哥避开落下孤灯的小亭,留下空间给羽人非獍恢复平静。
慕少艾看着渐行渐远的两兄妹,回头看羽人非獍,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哎呀呀,梅仔可比你大方多了,你呢,不会抱怨吾打扰你们的相处时光吧。”
羽人非獍别开眼,压低声音:“她惯来如此。”
“哦,你是暗示吾想太多了吗?”慕少艾悠闲地抽了一口水烟,唇角烟雾缭绕,他清醒道:“何必想太多,造生育化是天地循环的道理,何况那位枕家兄长……可是唤你妹夫呀。”
没等慕少艾说完,羽人非獍快速开口唤了一声“慕少艾”打断,似乎是极度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他不想将枕凋梅拉入浑水之中。
“孤独缺杀了万两黄金。”羽人非獍轻声说。
慕少艾陷入短暂的沉默当中。
……
那边的声音越来越远,我和十三哥扯皮两句,将他身上的细软金银全部打劫一空,确定他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之后,冷酷无情地下了逐客令。
枕十三盯着面前的我,“……小妹你还能再冷淡点吗?”
算了,本来就是顺路过来看自家小妹一眼,人过得开心就好。枕十三转身挥挥手,废话不多说的准备离开。
“喂,十三哥。”在他临走前,我唤了一声。
前方的身影停下脚步,微微回过头。
“下次来的时候,带一枝梅花吧,就我院中的那株。”我望着空荡荡,只有雪花和石块的落下孤灯,似乎是随意一口地说道:“这里太空荡了,种株梅树或许会好些。”
枕十三稍稍抬起眼睛,看着枕家最小的妹妹,许久才笑了一声:“知道了,下次见,吾可爱的小妹。是说你都快二十岁了,是时候该想以后的事情了,到时候,你还要留在此地吗?”
死劫过去,她该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南武林枕家。
“少管我的事情。”这么大人了还那么爱粘着妹妹,枕家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遗传基因,“八婆十三哥快走啦!”
他挥挥手,化光离开。
留下我一个人看着空荡荡的阶梯,许久叹了一声。
死劫过去,我还有借口留在这里吗?
空旷干净的月色隐隐约约从云层透出,明亮的轮廓,泛着清冷而美丽的色泽。
雾白的气息从唇边溢出,我喃喃道:“这种毫无缘由,只想留在一个人身边的心情,到底该怎么去称呼呢。”
雪静静的坠落,周围清净无声,空荡荡的话语回旋在风中,没有人回答。
休息了一会,感觉那边应该谈完了,我回神开始往回走。
小亭下交谈的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羽人非獍忽然快速离开原地。
嗯,神色匆匆,又发生什么了吗?
此时的我,还不知道接下来的风雨,比预想中的更剧烈,且更无情。
8.
慕少艾下来的时候,对我说羽人非獍这段时间没什么空照顾我,让我这几天跟着他吃饭,免得受体内长离蛊影响,不小心饿死街头。
说实话,我真的很不想答应,因为阿九做饭太难吃了,难吃到不是人能够吃进去的东西。慕少艾是怎么天天吃这样的饭还能长胖的,这真真是苦境武林未解之谜。
可慕少艾为了能顺利带走我,竟然答应会请我吃大饭店。
能够敲他竹杠的机会太少,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可耻地心动了,然后就被他连哄带骗地拖出落下孤灯。
“老婆到底是在忙什么,忙到连一家之主都可以不管了?”我好奇地向慕少艾打听消息。
他抬手拍了拍我的头,敷衍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乱打听。”
我额头冒出十字青筋,一把挥开他的手,呜呜威胁道:“慕少艾!”
“哎呀哎呀。”被我一顿威胁,慕少艾总算收起了玩笑的神色,低头抽了一口水烟,吐出的雾气遮掩了白发青年的神色,他轻轻道:“是羽仔自己的事情,谁都无法插手。”
他都这么说了,我反倒不好继续问下去,甩下慕少艾在身后,一个人闷闷地往前走。
慕少艾见状加快几步赶了过来,用烟管戳了戳我的肩膀,“好了好了,别一副失落的表情,吾请你吃大餐。”
我斜睨他一眼,“不怕被我吃破产了?”
慕少艾每次都说我是大胃王,谁请我吃饭都要冒着钱包大出血的风险。
他闻言轻笑一声,虽然仍展现出平日里爱笑语的神情,笑声却不经意透了一丝苦涩,淡淡的,一转即逝。
他轻抽一口水烟,声音与烟雾顺着唇角缓缓溢出,他微笑道:“那就要请枕大侠客手下留情了。”
我停下脚步,回头认真看他,很想对他说——不想笑就别笑了,很难看。
但是想了很久,还是没说出口,只道:“哼,看你表现。”
“哎呀呀,真的手下留情呀,老人家的存款可是不多呢。”
9.
和慕少艾呆了两天,他遵守了自己的诺言,我和阿九拿着他的存款天天吃大餐。
慕少艾看着大缩水的钱包哭笑不得,“好歹也留一点给老人家养老。”
这几年来,羽人到底是怎么养活这只大胃王的。
嘁,苦境大胃王,你以为只是喊喊而已嘛?
眼见慕少艾将要养不起我,我收拾东西拍拍屁股准备回落下孤灯,免得落了一个和慕少艾一起吃阿九做的开水泡焦干白饭的下场。
回去的路上遇见了独臂的孤独缺一只。
狭路相逢,自来熟胜。
“哟——这不是羽仔家的小妻子吗?”孤独缺一只手把在刀上,另一只手的缺口泛着寒凉的气息,似天泣留下的伤口。
慕少艾说的羽人自己的事情,就是指和孤独缺打架吗?
“更正一下,羽人是我老婆,你说反了。”我忽视他调笑般的语气,让开一个位置:“看你是老人家又残疾的份上,让你先走。”
“哈,嫁入豪门,羽仔的运气不坏。”他吊儿郎当的,看起来一点都没受到断臂的影响,擦过我身边走了过去,回首问我:“安怎,要一起去饮一杯吗?”
“不了,赶着回家吃饭。”我朝他摆摆手道:“如有机会,你可以到南武林枕家,报我的名字,想必我那些多事的哥哥们愿意和你这名亲家喝一杯酒。”
孤独缺听到我的回答,仰天大笑了几声,笑声中有洒脱,更有一丝涩意。他解下腰间的酒壶喝了一口,朝着与我相反的方向,头也不回的走了,临行前,只低声留下一句话。
“再会了,小姑娘。”
总有一种不会再见的感觉。
我停下脚步,看向他离开的方向。
——那个方向,是罪恶坑?
搞不懂为什么这些人都喜欢一个人去面对所有事,慕少艾是,羽人非獍是,孤独缺更是。
我沉默片刻,朝不远处的树影道:“五哥,你还要跟我多久,再跟我就生气了!快都回去啦,烦死个人。”
妹控能不能治一下,这里不是还有慕少艾这个蒙古大夫吗?虽然没听过他挂了什么心理治疗师的执照,但是看看脑袋的大病还是有点本事的吧。
树影在风中晃了一下,从枝叶里垂下的长发,一脉相承的淡金,末端泛着微微的红。
“妹大不由人,唉……做哥哥的就是可怜。”
他叹了一声,再抬头的时候,树枝上已无人。
有什么大病。
我迎着夕阳的残色,独自踏上回去的路程。
10.
空旷的雪峰,落下孤灯的风依旧泛着孤寂的味道。
回来的时候远远看到万两黄金舍一仇的身影,失魂落魄,连我都没注意到,塌着背低头离开了。
讲真的,这段时间每次有人来拜访,我那漂亮的老婆就会陷入一种莫名的伤悲中,这次依旧。
老远就听见上方传来隐隐约约的胡琴声,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奏琴的人除了羽人非獍,不作第二人想。
寂静的雪夜,银白的月色穿过空旷的小亭,白色雪花落下,似烟、似雾,如同悲戚的琴音,为世界披上一片空寂的惨白。
逐渐出现在白色世界的身影,淡金色的长发,末端泛着微微的红,比天空更澄澈的眼瞳,恍如能洗涤世间一切的清泉,干净的令人望之触动,好似再大的空洞,都能被那片天空填满。
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防线,被踏上小亭的脚步声彻底摧毁。
残雪纷纷,吹拂一地纷乱的人心。
“……枕凋梅。”
“嗯,是我。”
我拂开栏杆上的雪粒,坐在他身边,身旁的人垂下眼帘,柔软的眼睫在苍白的脸上落下细密的阴影,手指紧紧按在琴弦上,骨节发白。
“我……”
他急切的想说什么,我晃了晃脚尖,摇头打断他的话。
“不要说,如果你会感到后悔,就不要说出口。”我又不是笨蛋,他对我隐瞒了什么,我自然能察觉到。我只是不想问,不想让他在这个时候,用这种借口推开我,“我熟悉的羽人非獍,不是这么冲动的人。”
落下孤灯的小亭围绕在风雪之中,雪花透过柱子间的缝隙,在石柱上染出斑白的痕迹。羽人非獍闭着双眼,思绪好似遮掩在薄薄的眼皮下,空洞的不知望向何方:“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然后呢?”雪落的声音被寂静放大,无声的黑暗中,我的声音很轻:“你告诉我之后,你能彻底放下,能走出过往的阴霾,敞开心扉接受我的存在……还是以此为借口,依旧故步自封,将我推远?”
握在胡琴上的手痉挛般颤抖了一下,猝然睁开的双眼,瞳孔收缩,焦棕色的眸子因为我简单的问话溢出痛苦与无措,彷徨地像一个迷失在荒原中找不到出口的旅人。
我平静的抬头,双眼直直地望入他的眼中,夹着飘落的雪花,“我认识的羽人非獍,是个看起来很冷淡,却很心软,做饭很好吃,脾气很好,会帮我梳头发……温柔又清俊的人,他和你心底的模样也许不一样,并不代表我认识的就不是你。”
天际边遥远的山峰,缥缈的雾气游曳,缓缓推开了阴霾的云层。
“你要什么时候……才把我熟悉的羽人非獍还我。”
紧密的风声忽然急促,无数雪粒交缠在一起,瞬间变成巨大的牢笼,隔绝世间一切。
“那不是真正的我。”他说。
“那是属于我的你。”我仰起头,眼泪在眼眶打转:“那是枕凋梅的羽人非獍,你不能从我心中夺走。”
我在脸上感到了湿意,透明的水珠顺着脸颊向下滑落。
啪——
一声。
滴落在紧握的手背上。
风雪散去,月色从层层遮掩的云边露出身影。
胡琴跌落在地,世界的声音涌入耳中。
身前的躯体是温热的,脸上的泪水也是温热的,我下意识想推开他,但揽在腰后的手收的那样紧,我恍惚中只觉得他的身体细微地颤抖着,好像快要死去一样。
明明伤心的是我,可是我却有种他比我更悲伤的错觉。
“我不值得。”他低声说,手收的越发紧,低低在我耳边喃道:“我不值得……”
他的声音夹在风雪中,低沉的让人心碎。
我呜咽地抬手,紧紧抓住了他垂下的袖袍,入手的温度,凉意透骨:“我可以等你放下的那天,所以……无论如何,不要推开我。羽人,不要把我隔绝在你的世界之外。”
世间过客匆匆,尘世亦如花上幻梦,能在同一片天空下紧握如今,感受喜怒哀乐的每一天,或许需要一生的运气。
雪不知何时消失,取而代之的事薄纱般的月色,柔软流溢世间,没过终年冷硬不化的积雪。
夹在风声中的回答遥远不可闻,唯独相依的身影,在月色下,久久。
11.
经过一晚的冷静之后,羽人非獍好似短暂回到了之前的模样。
……或许没有。
错觉么,感觉他好像更避着我了,仿佛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我似的。
算了,计较这个没用,高低他人都在这里,我难不成还怕他丢下住所不管,逃之夭夭不成。
于是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羽人非獍大餐,大早上就吃了7碗饭。
慕少艾前来拜访的时候,我正在吃第8碗。
他一来就惯常调侃羽人非獍,“哎呀呀,郎情妾意,琴瑟和鸣,老人家没带墨镜来,真是失策,失策呀。”
羽人非獍正端着汤出来,闻言啪地一声将碗拍在桌上,汤却一点没漏出,可见火候把握地十分准确,“慕、少、艾。”
我扒干净碗里最后一粒米饭,脸颊鼓得像仓鼠,倒是一点都没影响我说话:“好了,麦开他玩笑了,要开也等我吃完饭再开。”
万一菜撒了可怎么办,我挤挤胃的空间,感觉还能吃几碗。
“要坐下来一起吃吗?”我问慕少艾。
“免了,比起羽仔家的小菜小汤,吾更想要吃大餐。”慕少艾悠悠抽了一口水烟,说春霖境界正在办喜事,鬼梁兵府给他派了喜帖,恰好趁这个机会散散心,体会一下热闹的气氛,免得天天呆在家里,变成笨蛋阿宅。
什么叫小菜小汤,羽人出品绝对精品,比什么鬼梁兵府的饭菜好多了。
我嘁了一声,非常不以为然:“喜事而已,又不是没办过。”
早几年枕家办喜事的时候,那可是一点都不坠武林世家的名头,光饭桌就不知道摆了多少张,来客都有千数往上。
不过给家里减少点米饭的负担还是好的,我也觉得近期体内长离蛊吃的有点多了,怕羽人非獍被我吃破产,不如去鬼梁兵府家吃点,吃不完还能打包回来当晚饭。
一言既定,我们三人趁着天色还早,踏上前往婚宴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