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走。陪我,好吗?]
[……我不值得。]
世间过客匆匆,尘世亦如花上幻梦。却不曾想过,这一生,会这么短,短到我还来不及……看到你白头。
哐当一声,长剑脱手而出,冰冷的刀锋贯入身躯,血肉筋骨被切开的声音,带动身体向后跌落。随着刀刃抽出,仿佛世界脱离了意识一般,铺天盖地的血渍,飞散在空中,如梅凋落。
模糊的视野,忽明忽暗地印出缓步前来的身影。
……羽人非獍。
思绪因伤重而昏昏沉沉,秋季萧瑟的冷风吹拂起衣袍。我抬首看见圆满巨大的月轮,孤零零地挂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上,似乎离我非常近一般,举手便能触到。
又仿佛非常遥远,唯独朦朦胧胧的月色披撒在我身上,霜白的,美丽的,宛如落下孤灯的飞雪。
“……哈。”
不管如何,不能让自己成为威胁羽人的筹码。
“想要林北的人头,你做梦!”
掏出藏在身上的麒麟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甩在地上。
足以引起山崩地毁的威力,从中断裂的山崖,碎裂的石块,自山底涌上的呼呼的风声从身后吹向身前。
无力地似脱了线的风筝,染血的袖袍在空中烈烈而扬。我闭上眼睛,任由身体向无尽的黑暗坠落……坠落……直至深渊。
3.
不知方向,不知去处,一片茫然的羽人非獍,毫无目标的奔驰,浑然不知该向何方,才能寻得解脱的答案。
“你听说了吗?坠鸟山一夜之间夷为平地。”
“是哦是哦,不知是哪个夭寿死没天良的武林狂客,在那里破坏环境。”
“这么大的威力,怕是火药才能做到。”
“江南雷家的雷火球,北域的轰天炮,还有南武林枕家的麒麟弹,哪一个不是名震天下的火药。”
……
堕鸟山,枕家……
枕家,枕凋梅。
不祥的预感在内心涌起,离别时,不曾回首的人影,还有溅落在长发上,刺眼的鲜血。
空气停止了流动。
熟悉的名字,使不清醒的心神受了重重一击,不知从何而起的惶恐,羽人非獍踉跄的后退几步,心开始涌上刀绞一般的疼痛。
吐出的呼吸像是灼烧的火焰,身体却升起巨大寒意。记忆中总是笑着胡闹的人,清澈的眉眼,是何时开始记不清楚?仿佛她的面容在心底逐渐消退,内心深处纯净如画卷的净土,边缘逐渐泛起火光,要将美好的画面燃烧成灰。
[快走。]
你要去哪里?
[现在你是枕家的人,你身后有我这个牢固的靠山,不管未来怎样,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
你在哪里?
[我不走,我就在这里。]
[没事的,羽人,我在这里。]
燃烧的灰烬,触在手上化作看不见的凋梅,一片片,混入不灭的风雪中,消失的如此决绝。
——别走!
跌跌撞撞的脚步,急欲挽回什么的慌乱,羽人非獍下意识往罪恶坑疾驰而去。
心曲千万端,悲来却难说。
“不会是你……”
落下孤灯的大雪里,纷飞的雪花落在了她的长发上,金发的人影晃晃悠悠地在小亭下够着在风中细碎作响的枯黄色树枝,绷紧的手指一次次擦着植物而过。因为苦恼而皱起的眉尖,小声的抱怨,不满地嘀咕,鲜活而富有生气的模样,在苍白一片的世界中闪烁着微弱的光。
光猝然碎裂。
看不见满天飘落的黄纸,看不见在墓前近乎疯子一般嚎嚎大哭的人影,印入眼底的,只有残酷又破碎的墓碑。
——枕凋梅之墓。
“呜呜呜,你死的好惨,连一点肉沫都没留下,太惨了,太惨了。”狂龙肩膀上披了一层麻衣,坐在墓碑前一把把地撒着黄纸,似乎才看到羽人非獍一般,他抹了抹眼角的眼泪,“哎哟,好巧,羽人枭獍,你也来给你老婆烧纸吗?”
纵使多少次行走在生死一线,纵使极力想要忘记的过去卷土重来,他也未曾如此害怕过。不止是害怕,除了害怕,还有极度的惊恐和深切的后悔,他不敢再去看那立在面前的墓碑,不敢接受昨日仍在怀中的人,今日只有冰冷的几字。
——你这一生有三大劫七大限,克父、害母、断六亲、损师、折友、绝恩义、一生……无爱。
他害死了她。
是他害死了她。
枕凋梅……死了。
不可置信的真相,从未有过的惘然无措。令羽人非獍感到头脑一阵晕眩,身子虚晃两下,混乱与无力几乎将他魂魄也吞噬殆尽。
那一直隐藏在心底深处不敢触碰,不敢接近。那一直逃避的,从不肯面对和揭开的温暖,已再无任何挽回的余地,已与他失之交臂,再无法注视。
绝望之下,是刻骨的疼痛。
他不该留下她一个人,更不该将她带出枕家。若一开始就不曾相遇,或许那人还在他所见不到的角落,无忧无虑地行走在阳光之下。
“狂龙——!!”
至悲无泪,至痛无声。
不言语,不交谈,唯有战火能止恨火,唯有鲜血,能洗伤悲。
交锋的刀刃,在月色下闪烁出鲜红的刀芒。
空气震荡,刀与刀相交发出刺耳嗡鸣,亮如白昼的锋利,倒印出一双充满仇恨与懊悔的眼瞳,还有仿佛要破碎开来的痛苦。
溅落的鲜血,是不曾自心中流下的泪水。
他曾经以为,她会一直在那里,在每一个将近夜色的黄昏中从阶梯尽头跑过来,席卷一身烟尘,咋咋呼呼地出现在他的眼底。
浮生梦一场,世事云千变。
明月半墙,梅影斑驳,已成昨日。点点滴滴,朝朝暮暮,仿似无心的笑语与陪伴,原来,早在浑然无迹间幽幽渗入心底,如影随形,换来此时刻骨铭心,徒留一地不堪狼藉。
落下孤灯的风雪中,从此不再有梅花绽放。
枕凋梅……明夷……
明夷。
4.
反反复复,撕裂奔溃的痛楚。过于强烈的情感,让人宁愿从此不复苏醒,便不用再看最后一幕,隔绝人间黄泉,那一双熟悉的,悲伤的,已经不会再睁开的双眼。
恍惚中,有人在湖边拉起了胡琴。
“羽仔的伤势怎么样?”
衣袍摩擦的声响,熟悉的叹息低低回旋在寒凉的湖风中。
“已经第七天了。”泊寒波欲言又止,同样叹了一口气,说起这件事还有些不可置信:“枕凋梅当真……”
“嘘——”慕少艾束起手指抵在唇间,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
这些时日,沉寂武林已久的枕家老大踏出南武林,亲身前往鬼梁兵府一谈。不知他与鬼梁天下到底说了什么,第二天鬼梁天下便放出风声,表明不再追究羽人非獍喜宴伤人的事情。
谁都没有想到,好好的一场喜事,竟会是以这样结局收场。
更没想到,在他们之中,居然是年龄最小,从不牵扯武林风波的枕凋梅先离开。
意外来的太快,太突然,慕少艾想起友人的身影,亦不免心神感伤。只是他却不能因此停下脚步,在他的身上,还有太多太多的责任,还有武林,还有至今不曾表态的枕家,还有……不愿意面对枕凋梅之死的羽人非獍。
如能选择,谁都不想面对。
见惯生死如慕少艾,都无法面对这样的噩耗,何况比任何人都要重情的羽人非獍。
为何人生在世,非得有如此多的悲苦与不幸?
他不知道。
枕凋梅死讯传开至今,枕家无一人前来。反常的举动,令人心神不安,唯恐更大的风雨就在如今的平静后头。
*
他在一片冰封世界之中,透过茫茫的飞雪,看不清昨日,亦望不见未来。从头到尾,寂静地如同什么都不存在,什么都没有,唯独空荡荡一片苍白。
有红色的落梅从他背后吹拂到身前。
“为何不醒来。”那人还是明媚欢快的声线,尾调微微上扬,透出年岁不大的朝气,“你在这场风雪中很久了。”
“……你怪我吗?”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仿佛好久不曾与人说话,“若非是我……”
“为什么不转身,你害怕见我吗?”
“是。”他仰头看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飞雪,冰凉的温度,刺入他骨髓之中,几欲将他的血液冻结凝固,“……我累了。”
“可是你不能一直在这里,外面还有人在等你回去。比如烦人的慕少艾,多事的泊寒波,可爱的断雁西风,古里古怪的孤独缺,还有我八婆的哥哥们。有很多很多人,都在等你醒来。所以,你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空白的寂静在耳中嗡鸣扩散,他恍恍惚惚地问:“你呢。”
“我?”树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一双手,穿过呼啸冰冷的寒风,轻轻抚在他的背上:“我也在等你醒来。”
白色一片的雪境中,有淡红色的梅花夹在中间,缓慢飘落。
万物都安静了。
分明是安抚而又温柔的力道,却逐渐将死灰般的心推入深渊。仅剩的一丝生气慢慢抽光,他颤抖着开口:“你是……鬼魂吗?”
背后的人似乎无声地笑了一笑,“我是借助七日之期的来与你最后一会的幽魂,或我是你心中的一点想念,又有什么区别?”
“我不曾怪你,所以离开吧,不要在停留此地。”她的声音渐渐淡去。
羽人非獍骤然回首,身后只有一株盛放正艳的梅树,那人藏在繁花枝叶中,隐隐约约只窥见一束落下的金发,发尾泛着淡淡的红色。
是了……他不曾见过她最后一面,又怎会在此刻看到她最后时的身影。
她的声音随着凋落的梅花,缓缓消散,“回到你的天空去吧,羽人。”
时间到了,该离开的人,无法再次停留世间。
巨大的恐惧席卷而来,第一次这样清晰的听见身体内传来什么碎裂的声音,胸口下跳跃的心脏撕裂般的疼痛着,恍如再一次无法挽回,再一次身临离别。
“……枕凋梅。”他伸出手,手指如同透过水面,涟漪过后骤然一空,从来不曾紧握过的手再次陷入风雪之中,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唤出从未唤过的名字。
“明夷。”
不要离开。
白衣青年徒劳伸手追逐着飘飞的花瓣,风卷起流逝的碎光,纷纷扬扬四散明灭。
近在咫尺的身影,远如天涯。
“梦中云,云外雪,雪中梅。”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伫立的梅树在眼前消散成万点星光,端坐在树枝上的人短暂现了一面,笑靥明媚,一如往昔,“当雪舞南枝之时,我就在你的身边。”
黑暗吞没了一切,雪花也好,凋梅也好,全部都远去了。寻不到一丝伊人痕迹的梦境中,唯独余下他一个人。
这仅有片刻的时光,最后还是成为了泡影。
[当雪舞南枝之时……]
当凋落的梅花再一次在风雪中起舞的时候,我就在你的身边。
羽人非獍忽然睁开眼,岸上的慕少艾来不及惊喜,风中忽而传来三道疾锐的剑光。刁钻、锐利、猝不及防,直向羽人非獍三道命脉而去。
与此同时,一道人影携带惊人的剑气,眨眼间便穿过岸边的两人,直冲湖中疗伤的羽人非獍。
和记忆中已然消逝的身影几分相似的轮廓,淡金色发丝,发尾在一闪而逝的余光中,泛着浅浅的红。
慕少艾身形一动,却听身后传来弓弦绞紧的声音,周边不知何时落了几道身影,正静待胜负揭晓。
只见湖中青年同时动作,绿色锋芒一闪,金铁之音响起,三道剑光落入湖中。
出鞘的双锋,短短瞬间,化作刀光剑影千万流,激起水面数道水柱。
爆发过后,纷纷扬扬的水花落下,一切尘埃落定。
“哈。”抵在羽人非獍颈边的长剑收回,金发青年淡淡笑了一声,相似的轮廓,是截然不同的眼神,锐利如剑,清淡如风。他拍了拍袖子上的水珠,平静道:“本想着若你毫无反抗,被吾杀了也不冤枉,好在你比吾想象中的清醒。”
羽人非獍收刀入鞘,清醒的眼神,是再熟悉不过的沉静,满目苍凉。
“坦然赴死,就辜负了她。”他说。
“辜负吗?”一眼望去,同样的痛楚,藏在故作冷静的表象下,他一步步走回岸边,对藏在阴影中的人挥挥手,风中的杀气悄然消散。
他朝身后的人看过去,仿佛透过他看向过去,“是啊……这么多年了,小妹对哥哥的心机,始终没有失算过,可惜她从不把这种聪慧,用在该用的地方上。”
想要杀他的心是真,想要忍耐杀意的心也是真,那是过去的人为现在的人留下的珍宝,而留下的人,往往比消逝的人更痛苦。
羽人非獍闭上眼,沉重地低下头,声音沙哑,“我知道。”
枕家老大从怀中掏出一枝繁华正盛的梅枝与纸张,放在地上,“小妹的愿望,当哥哥的只能接受。谶语曾批她未及二十而逝,这是她的天命,她可以不怪你,吾却不能。从此之后,枕凋梅就只是枕家十四,与你羽人非獍,再无瓜葛。”
未及二十而逝……
羽人非獍睁开眼,地面的梅花在风中微微颤动,生机盎然得如此刺眼。
原来……一开始她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羽人非獍微微侧头,“她曾说过,希望你们有自己的人生。”
“人生……”枕家大哥抬头看天,数百年的时光在他年轻的面容上不曾留下任何痕迹,此刻却显出几分阅尽时光的沧桑,他笑了几声:“吾本是打算待劫数一过,便将小妹带回枕家。少年人啊……经历的太少,年少时的情感,也太过单纯。正因太过单纯与纯粹,所以放下得比你吾更轻易,那不曾成熟过的情感,终会随着时光而逝。”
可惜……那样的未来,已经无法实现。
枕家一脉相传,湛蓝如天空的眼眸,在没有表情的时候,无端流露出一种阴郁的冰冷感。
这是从来未出现过枕凋梅眼中的神色。
下一秒,他弯起眉眼,风吹起他的金发,像火焰中迸射的星光,“多谢你,曾给她一段快乐的时光。”
话落,他转身欲走。
“那只白麻雀,最终如何了。”在人影离开前,羽人非獍忽然问道。
枕家老大的身影一顿,檀青色的衣袍在风中翩飞,“它死在了未曾阖起的鸟笼中。”
在话语落下的同时,人影消失,接着,几道相继的气息逐一远去。
慕少艾上前捡起地上的纸张,那是一张玩笑般的和离书——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解怨释结,更莫相憎。愿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于时年月日,枕凋梅谨立手书。
……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哗啦啦的水声,羽人非獍自湖中踏向岸上,拾起那株梅枝,又接过慕少艾手中的和离书,轻轻放入水中。
墨色的痕迹在水中扩散,逐渐消逝无痕。
慕少艾望着羽人非獍在晨曦明照下苍白的侧脸,忍不住开口:“羽仔……”
羽人非獍侧过头,焦棕色的眸子,压抑着太多情感,也太疲惫,他闭上了眼,“我想回一趟落下孤灯。”
慕少艾欲开口说什么,一旁的泊寒波伸手搭在他肩上,无言地摇摇头。
*
落下孤灯的小亭旁,不知何时种了一株小小的梅树,随着苍凉响起的二胡声,于雪中微微晃动。
雪舞南枝的风景,恍如不曾离去的身影。
[喂——老婆,我饿死了,快做饭!]
“明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