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发女子低声说话,等羽人非獍几乎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女子眼疾手快地将藏到身后的花束别到他发间,得意仰天,哈哈大笑。
风将她的笑声吹到小院边缘,羽人非獍双眼拢着布巾,在绣着小小梅花的布巾遮掩下,看不出神色,只是情绪平静的摘下了发间的花朵,侧头对女子说了什么,逗得她又笑起来。
好一副郎情妾意,好一副情投意合,那刺眼的画面印在琼玦眼底,只觉得一股灼烧般的火焰从心头蔓延到喉中,令人忍不住咬紧牙关。
哈,什么悼念亡妻,什么情深不渝,都是笑话,天下男人都是一副德行,打着深情的口号见异思迁。
为什么,为什么任何人都可以,连才认识数日的南枝都可以,偏偏却不能是她。
因为她没有南枝年轻与貌美吗?因为她的名字中,没有和他妻子相似的地方吗?
金色丝弦从天际垂落,温柔洒落小院,靠近说话的两人,影子相依,仿佛连远处的风景也变得暧昧不清。
羽人非獍已经在姥无艳的帮助下服用最后一次药物,今夜过后,他将重获光明。
枕凋梅晃了晃悬空的脚,看羽人非獍把小小的花朵放进水碗里,淡黄色的花朵在水面上缓缓漂移,两人都难得沉浸在着温馨、放松的时刻里。
花香氤氲,绚烂的金色无声流淌,如梦似幻。
她抬起眼,目光不自觉落在抚摸花朵的羽人非獍脸上。
怎么看怎么好看。
乌发如墨蜿蜒在洁白的衣裳上,朦胧的曦光印照冷白如玉的肤色,嘴唇微抿,沉稳平和。
她支起胳膊,一点点去够他垂在身旁的黑发,指尖挠了挠,很轻地一擦而过,像是小动物小心翼翼的碰触。
那微末的动静,在羽人非獍心间撩起淡淡的涟漪,他身形一顿,下意识握住了她的指尖。
细长柔软的,带着一点茧子的手指,握在手中微微的发着热。
情之所至。
不知从何而起的触动,一直以来都避免回应的情感与压抑的理智都在这一刻忽然打破,他心知自己不应该回应,可早已宣泄而出的情感又让他不自觉地想要握住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温暖,不自觉的收紧指尖,想要时光就此停下。
他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不想再一次失去。
[你所逃避者,正是你内心隐藏的情感。]
“啊,抱歉,我不知道你有客人。”
琼玦冲出树后,打断了两人暧昧的气氛,那一瞬间,羽人非獍收回手,枕凋梅反应迅速地跃入窗口,往羽人非獍身后一藏,金发在白色衣裳的遮掩下消失的干净。
窗口只剩下羽人非獍的身影。
枕凋梅揪住他后背的衣服不松手,羽人非獍顿了顿,故作平静的侧过身,将她遮掩的更深,淡静道:“无妨,你来寻姥无艳?”
“嗯。”琼玦视线扫过他身后,似乎是故意的一般,明明说是来找姥无艳的,却不曾挪动身形,走到了窗口附近,“我听闻你将南枝带离照顾,方才那位,是她吗?”
人已经问到面前来了,她再藏着仿佛有些欲盖弥彰,不太礼貌。
枕凋梅在背后戳了戳他的手臂。
羽人非獍犹豫片刻,没有多加解释,而是应了一声:“可以这么唤她。”
听起来两个人好像认识,枕凋梅想了想,毕竟对方是薄红颜的大弟子,姥无艳又是薄红颜的义女,她认识羽人非獍也不奇怪。
琼玦又走进了一步,几乎站在窗前,“你不必紧张,我是琼玦,屠柔柔曾希望由我照顾你,只是近期诸事缠身,尚未前往关心,还不知你伤口是否好转?”
这几乎是指明了和她说话,枕凋梅见状不好再躲,从羽人非獍身后挪了一步,出现在窗口处。
一照面,琼玦便知道为何羽人非獍对此人态度格外优待。
传闻南武林枕家皆是一脉相传的外貌,金发蓝眼,发尾处微微泛红,有‘皎若太阳升朝霞,游丝千丈半残红’的美称。
虽时日尚短,发尾的红色依旧看不清晰,但她发尾处确确实实有一缕红。
所谓南枝,正是南武林枕家十四,以梅入名的枕凋梅,羽人非獍的妻子。
——她竟未死,还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藏身绝仙谷诺久。
琼玦几乎在一瞬间就起了杀心,该早赴黄泉深处的枯骨,怎敢再回阳间干涉尘世。
枕凋梅知道自己的外表太过明显,这些时日和羽人非獍呆在一起太开心,以至于完全忘了要修剪发尾这回事。
但她亦没错过方才琼玦眼底划过的一抹凌厉之意,加上羽人非獍没有特意解释,她想了想干脆抱着‘大家都没说破我就当自己不是枕凋梅’的态度,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开口:“多谢关心,我已经好多了。”
琼玦面色不算好看,正想说什么的时候,远处的姥无艳总算听到动静,匆匆而来。
见状琼玦不好继续纠缠,转向和姥无艳谈话。
可余光中,她看见羽人非獍掩上了窗户,若隐若现的阴影远离,纱白的窗户上再无身影。
这一个插曲很快就被枕凋梅抛在脑后,当晚姥无艳解开包裹住羽人非獍双眼的布巾,那是最后一次的治疗,从此刻起,羽人非獍双眼彻底恢复。
“太好了!”枕凋梅按奈不住绕着小院跑了两圈平复激动的心情,又绕回去拿起自己许久未用的长剑道:“我也不能输,现在就去练剑。”
“南枝!”姥无艳在后面唤了两句,无奈开心上头的人什么都听不见,不一会儿小院就传来了枕凋梅暴打木桩的声音。
真是,怎么会有这么直率的人。
“过一会儿她就会冷静。”倒是羽人非獍对她了解入骨,知道枕凋梅脾性向来是一阵一阵的,大概很快就会跑回来试探他的视力是不是真的完全恢复了。
姥无艳想想也是,便随她去了。她望着院子的方向,语气中带着少见的轻和,“她一直是这般吗?”
总给人沉郁孤寂感觉的青年,谈起不曾在此的人的时候,垂下的眸子里融进了一丝温和,他轻轻嗯了一声。
从一开始,从初遇时,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总是用乐观向上,好似什么所有不好的东西都无法长留她心中一般,如黑夜过后,永远会升起的太阳,灿烂明媚。
夜色朦胧,月光如水,晚风贴着草皮吹拂而过,带来阵阵清凉。
姥无艳收回视线,看向静坐在一旁摆弄胡琴的人。
羽人非獍此人,看似冷淡,却并不难相处。行事不疾不徐,对旁人的苦难不会视而不见,不会轻易拒绝别人的请求,却也不让任何人接近,仿佛内心藏有许多愁苦,许多秘密,宁愿一己承担都不愿麻烦旁人,将自己陷入孤独的境地。
这样的人,竟会愿意将枕凋梅留在身边,悉心照顾……
“有时候,”姥无艳笑了笑道:“我觉得你们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夫妻。”
没有夫妻之间的亲密无间,没有情人间的缠绵悱恻,又比朋友之间更少了一些距离感。羽人非獍耐心的照顾枕凋梅时,落下的目光尽是眷恋,而枕凋梅回首的时候,眼底的亲昵同样骗不了人。
大抵是两人之间的年龄造成的错觉吧,羽人非獍的性格,注定他不是喜爱将情绪外泄的人。
羽人非獍下意识想否认。所谓的结发,终究是因于谶语而结的谎言罢了。
[谶语曾批她未及二十而逝,这是她的天命。]
熟悉的声音止住了他欲否认的话语。
枕凋梅如今不过十九……
由谶语而生的红线,岌岌可危地缠绕在二人之间,期限一到,他们总会分离,从此云水不相及。
他垂着眼睛,视线落到手上,那双手曾短暂握住枕凋梅的指尖,温暖潮湿的触觉仿佛还留在手上,亦始终会随着时间逐渐冰凉。
心中无由来地升腾起一股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羽人非獍安静地看着地面的月光,轻轻应了一声。
或许是察觉到羽人非獍情绪不对,姥无艳转移了话题,“你如今有什么打算吗?”
羽人非獍回过神来,他看着姥无艳逐渐敞开心扉,不再执念过去的自在神情,轻声道:“伤势已经好了。”
他没有说更多,可曾经他和姥无艳有过约定,羽人非獍伤势一好便要离开此地。
是啊,伤势好了,代表离别的日子即将到来。
这些时日是她离开恨不逢之后少有的开心日子,想到将要分别,她又要回到孤身一人,姥无艳不禁悲从心来:“你要离开了吗?”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无论是他和姥无艳,还是和枕凋梅,羽人非獍压下心底丝丝缕缕的痛意,冷静道:“枕家的外貌瞒不了人,她无法在此处停留太久。”
关于枕家和薄红颜的纠纷,虽然未经她细说,可自己不能再将她置于危险之中,哪怕只是一点的可能性。
他欠枕凋梅的已经太多了。
知晓事实无法转圜,尽管再不舍,姥无艳还是没有将挽留的话说出口。
“祝你们,从此无忧无愁,无苦无难。”
“多谢。”
*
羽人非獍忽然说要离开,枕凋梅超级舍不得姥无艳,晚上非得挤着和她睡一张床。羽人非獍无法劝说,只好对姥无艳说这个人睡相比较差,爱闹腾,希望她能多加担待照顾。
本来姥无艳还没当一回事,直到枕凋梅月上三更了还要拉着她说话,睡着后还会翻被子,才知道羽人非獍离去时那无奈的眼光从何而来。
分别的情绪被枕凋梅不着调的习性冲散,她陷入睡眠时,竟是少有的安详。
醒来时,房间已空无一人,床边留下了枕凋梅的一封分别书,以及一对通透贵重的白色玉镯。
[大美人启:
看你睡的很沉我就安心了,我实在是不喜欢分别的画面,和老婆先走啦。如果很想我的话,就看着玉镯思人吧。
什么时候要组团去打恨不逢记得叫我,天涯海角我都来。
和香香软软大美人天下第一好的枕凋梅,笔。]
姥无艳放下书信,拿起那对玉镯戴上,细细的贴在脸上,温润的玉镯,仿佛还留着灿烂如初阳的人身上的暖意。
“多谢你……”
多谢你,曾来到我的生命里。
5.
枕凋梅呆在绝仙谷门口的大树下,数着树上的花朵,等羽人非獍和薄红颜说完话。
不管事实如何,薄红颜始终是在他落难时给了他一处修养之地的主人,走之前还是要和她打一声招呼。
就是时间有些久了,不知道姥无艳醒来没。
她有一下没一下的胡思乱想,身后传来了仓促狼狈的脚步声。
枕凋梅回过头,看见匆忙四顾,仿佛在急切寻找谁的身影的琼玦。
没在门口处找到羽人非獍,却看到了背着长剑行囊似在等人的枕凋梅,年轻明媚还带着一丝欢欣的容色,激起了琼玦心中的怒火。
“他为了你离开。”愤怒冲刷了琼玦的理智,她咬牙切齿,恨不得将眼前的人杀之而后快:“他竟为了你要重涉武林,你这个贱人。”
哇,好锋利的言辞,好凶猛的气焰,当真久违了,老婆的桃花运。
枕凋梅还是第一次直面女人理智全无的模样,要知道以前羽人非獍的桃花虽然不断,可大多都挺有礼貌,或者根本就是别人牵的红线,在对上她这位‘正牌’的时候,几乎没有过多纠缠就退散了。
琼玦这一款,她还没经历过,是以当下并不生气,反而觉得新奇。
“唔……”她晃了晃身子,隐约记得绝仙谷只收留女人,不留男人。羽人非獍要走不是理所当然的,怎么搞得好像是因为她似的,虽然之中不是完全没有她的原因。
看枕凋梅全然不当一回事的态度,琼玦内心怒意更盛,再也顾不得形象,恶毒道:“羽人非獍怎可能爱慕你,当真以为武林上无人知晓,你不过是仗着自己有一副好身家,以枕家的势力逼迫他娶你罢了。”
“卑鄙龌龊的手段,厚颜如你,根本配不上羽人非獍。”
啊……卑鄙龌龊,枕凋梅不确定的想,这是在说她?
“不说话,你心虚了吗?”言辞出口,琼玦感到一阵快意,更进一步道:“是啊,若非你纠缠不放,羽人非獍早就抛弃了你,另择他人。”
枕凋梅依旧是好奇打量的神情,忽而,她往琼玦身后看了一眼。
莫名的动作,琼玦不由得一惊,以为羽人非獍就在身后,神色突现慌乱,连忙解释道:“羽人非獍,我……”
身后空荡荡,并无人影。
被耍了,琼玦更加暴怒,回首想呵斥枕凋梅,却见她一脸好笑,伸了个懒腰,有些懒洋洋的。
“我没说要否认,你害怕什么?”
她说的全然是事实,确实是枕家强行绑架羽人非獍和她成婚,也确实是因为谶语的缘故,让羽人非獍不曾否认过这场婚事,更是她纠缠不放,延绵了四年的相处。
只是这一切与琼玦无关,她喜欢羽人非獍,却从来没有打算左右过他的选择,更没想过要束缚他,羽人始终是自由的。
看着眼前的人,她也并不生气。枕家的势力固然能影响武林局势,可哥哥们会愿意听她的意见,枕家绝不会忽视她的意愿。
比起这个,她只觉得眼前的人太可悲,可悲到要通过伤害别人,来实现自己心底不敢说的愿望,来抚平自己的痛苦。
人间的情爱,有时候能铸造一个人,有时候,也能毁掉一个人。堪得透的人能放下,堪不透的人会疯魔。
山林出口充满了呼啸的风声,长发从身后吹向身前,在空中像是碎金一样闪闪发光。
“连你都害怕真实的自己,又怎能让别人接受你。”枕凋梅歪了歪头,看起来十分符合年纪的直率,眼底却一片清明,“留给你我的时间结束了,我听到老婆挥翅膀的声音了。”
话落,有白色的幻羽从远处吹来,这次枕凋梅没有再开玩笑。
羽人非獍出现的时候,远处留下了琼玦离去的身影。
没等他问出口,枕凋梅自动解释:“来告别的,不想太过伤感,先走了。”
“嗯。”羽人非獍没怀疑,接过枕凋梅背后的行囊,“走吧。”
“好哦。”枕凋梅步履欢快地走到前面,“柔柔就住在附近的村庄里,我们先去看看她好了,顺便吃个饭。”
“好。”
*
久违地回到落下孤灯,枕凋梅欢呼一声,踢着满地雪花往自己的房间冲去。羽人非獍带着行囊,擦过在风中摇曳的梅树,跟在她后面慢慢回到住所。
枕凋梅一回到熟悉的地方就开始到处乱窜,活像是要在自己地盘留下气味的小动物。
羽人非獍看她停不下来的样子,垂眼静默,虽然身体尚未完全恢复,但精神头怎么看都比之前更加充沛。
想来是在绝仙谷还有保留,闷坏了。
“老婆老婆!”枕凋梅从窗口探出头来,金色的长发擦过窗沿,落在白墙上的发尾微微泛着红,“今晚吃什么!”
离开落下孤灯诺久,难免落了不少灰,还需要洒扫。
看天色还早,羽人非獍挽起袖子打水,平静问她:“你想吃什么?”
“去外面吃饭好不好,山下的小面摊今天一定开张了。”她双眸晶亮,说起吃的更是神情高昂。
“嗯,我收拾一下东西,你先休息。”
家事方面她不添乱已经很好了,自知自己完全帮不上忙的枕凋梅挠挠头,抛下一句“老婆最贤惠了!”便溜出去堆雪人。
羽人非獍整理好枕凋梅的房间,唤人回来休息,那边玩的快成为雪人的少女蹦蹦跳跳回来,被羽人非獍拍落一身雪花,才扑到香香软软的床上睡回笼觉。
……还有,一些时间。
离枕凋梅的生辰还有一些时间。
她马上就二十了。
这些时日,羽人非獍和枕凋梅似回到以前的生活,闲暇无事时到山下的小镇逛逛,或在落下孤灯的小亭练剑,偶尔会站在还没长大的梅树面前,看羽人非獍给梅树添肥料。
“这棵树以后会长得很大吧。”枕凋梅蹲在他旁边,伸手戳了戳并不壮硕的树干,问他。
“嗯。”以后会很健康,很快乐,没有任何忧愁的长大。
“要快快长大哦。”枕凋梅双手合十,一昧许愿道:“要开很多很多花,比琉璃仙境的花还多。”
“一定会。”
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