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他饶有兴致等待欣赏一个脆弱的生命如何走向自我终结,但在海边,她一本正经说出那番可笑得几近诡异的言论时,他忽然感到厌倦。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深刻意识到自己没有科研天赋,对一切超出预期和失去控制的事物缺乏本质的耐心和调整能力。他期望在她身上看到一丁点儿实验轨迹的变化,然而没有,相反,这只小白鼠还站在笼子里,试图和他讲道理。
不得不感叹造物者的神奇,女人这种他最讨厌的生物,所有讨厌的本质在她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
什么时候女人可以像男人一样冷静、理智,期望改变世界而不是改变人类,期望破坏规则而不是遵守规则的时候,她们才能真正和男人站在同一条水平线上竞争,他才可以真正把她们视为值得的对手,抑或是伴侣。
某种意义上,雪莉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中的男人。
聪明可以省去不少麻烦,理智可以保证不偏离轨道,美丽?不过是附带的,锦上添花的东西,就像花花绿绿的包装纸一样,他在意的只有里面包裹的东西。
再看看毛利兰这个浑身都是他雷点的女人,她就像一个打满封条递给他的包裹,浑身上下都写着“不可拆”。
他并不是一个好奇心浓重的人,这种只存在于他幼年时期的劣根性早就被成长摒弃,他完美压制住了探究欲,对试图侵犯他认识领域的存在进行了第一次人道毁灭。
虽然失败了,但他觉得离想要的结果更近了一步。
然而那些邮件又一次给认识领域带来冲击,他的好奇心死灰复燃,本质上,这次实验已脱离了实验的范畴,变成一场游戏,而他好整以暇地,看她带着满是漏洞的伪装接近自己。
太有趣了。
一开始,他只用肉眼观察实验对象,现在他开始用放大镜,用显微镜去看。
结果有些遗憾,不过是只生命力顽强的小白鼠罢了,即便关在笼子里还是不停奔跑着,他因而兴致缺缺,探究欲开始懈怠。
在他放松警惕这段期间,小白鼠悄无声息从笼子里溜了出来,在他的领地如入无人之境地探索着。
他不以为意,根本没引起重视,本质上这是他的领地,她再怎样放肆都脱离不了他的掌控。
没想到的是,这只被他放任不管的小白鼠,却像突然拥有了自我意识那般跑过来与他亲近,若有若无地展示自己独有的特性和魅力。
抛开狩猎法则,她确实是一只单纯可爱的生物,让他不由自主把她当成宠物一样逗弄、爱抚,甚至萌生了想要带回家的念头。
渐渐地,它开始变本加厉,反客为主,一步步占据他的领地,压缩他的生存空间,当他有所察觉的时候,实验室已在无形中被一种异化的病毒填满。
这种罕见的病毒会侵蚀神经元组织,会造成行为异常化,会阻碍正常思路,会让人变傻。
这种病毒的学名叫“感情”。
他无法接受,这种早就被他彻底消灭在自我认知体系里的病毒,在这个实验室里诞生了,这种东西会摧毁他一手建立的稳固的世界秩序,带来新的不可抗力的危险。
严格来说,他不是一个专业的实验人员,会出这种纰漏也在情理之中。
他是个杀手,杀手就该用杀手的方式解决问题。
实验失败,他不得不采取紧急措施,封锁实验室,启动自毁程序,将变异的生物、病毒完全隔绝、消灭。
暴力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
现在,他的面前横亘着最后一道防线,他要让她停下来,永远地停在这里。
不能再往前一步。
*
黑白交替时分,天空被雾蒙蒙的灰盖住,沉沉往下坠。
日夜交替在神秘学上具有特殊含义,被认为是一天之中能量最强大的时刻,此刻的火焰就蕴含着这样的能量。
“真是可惜呀……”伏特加叹了口气,将目光从烧得变形的楼房前收回,转向车旁的男人:“大哥,时间差不多了……”
男人双眼蔽于帽檐下,浑似睡着了,此时微微动了动下颚,保持沉思的姿势。
“等我抽完这根烟。”
尼古丁将剩余感官带走,与滚滚黑烟在空中相接,猝然一滴雨落在烟蒂上,没有给人准备的时间,淅淅沥沥倾下,将周遭凝结的空气淹没在烦人的嘈杂中。
看来这根烟是抽不完了。
琴酒闭眼转身,在凛冽的风中发出沉闷的声音:“走吧。”
结束了这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未来无数个日日夜夜,当他反复品味这一瞬间耳边传来的那声响,都会有种克制不住的心悸感。
哗啦——
火焰里碎开的玻璃乘风来到他身后,划开耳膜通往颅底深处,刹那之间剥夺了他的听力。
耳朵里只剩下那个声音。
有什么极具生命力的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牢牢抓住他的心。
无法形容他所听到的,与其说凿开冰面、震碎大石、击溃大坝,不如说,玻璃碎裂那一瞬间传出的,是破茧的声音。
抓住他的,是里面飞出的蝴蝶。
他不止一次见过那只蝴蝶,在手中、在耳边微微振翅,虚拟、无形、无法触摸,却在此刻有了具象化的影子,那个影子背对火光一瘸一拐朝他走来,黑发间飘扬的火星沐浴在黎明光晕中,泛着一种圣洁的美感。
她踩过他的底线,跨入他的禁区,带来无可抵抗的病毒。
这是一次失败的实验,却是一次伟大的尝试。
她远远停下来,眼神里的光在这一刻洞穿了被黑暗包裹的灵魂,微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说什么。
精准辨认出唇语后,琴酒无可抑制地笑了。
他曾以为这是一个脆弱得可以随意碾过的生命,到头来却发现里面住着一个无坚不摧的灵魂,两次关门,都没能阻止她打开通往他心底的窗户。
这个世界上有无法杀死的人吗?
对琴酒来说,没有。
对黑泽阵来说,那个人出现了。
这是黑夜里的低叹,是野火燎原的颂歌,是他嘴边沉吟的……奇迹。
——
奇迹虽然只是一瞬间,但那一瞬间就代表了永恒啊……
少女倒下去的那刻,黑色风衣在夜空中扬起一闪而过的影子,稳稳将那具轻软却颇有分量的身体接在怀中。
伸手探了探她的呼吸,还是温热的,他感到不可思议。那颗只为杀戮而跳动的心,此刻正为一个生命的复苏而战栗,这怎么不算一种奇迹呢?
脆弱的美丽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只属于强者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所有人都是野兽,而她确确实实是这个丛林里唯一出现的人,一个不遵守丛林规则的人,她用行动告诉他们,她不当猎物,也不当猎者。
不仅如此,她还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她要驯服他这头野兽。
时至今日,对于那番要改变他的说辞他依然是不屑的。
当一头野兽对猎物产生怜悯之心就会饿死。
当一个杀手对目标产生恻隐之心,就是自我毁灭的开始。
他会不会因此毁灭呢?他真的很想知道。
此时此刻,他突然对她口中所说的爱情有了新的领悟:
爱情是一场战争。
而他,从不会输。
“开门。”
伏特加尚在惊诧,迷雾般的晨曦中,琴酒抱着怀中人笔直从火光里走出来,直至他面前,墨绿瞳眸充斥着不可直视的阴郁:“我叫你开门。”
被他孤冷的语气震慑到,伏特加赶忙拉开车门,看他将人如搁置易碎品那般轻放于座椅上,熟练拿出急救箱里的酒精、纱布,用异于常态的缓慢动作在少女那只渗着乌血的小腿上摩挲着。
他的专注让伏特加觉得他不是在摸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而是在摸他的枪,就像他一直习惯的那个动作一样。
正当伏特加感到浑身难受时,琴酒接了个电话,眸光极其不耐地看向他,心底陡然升起不妙的预感,下一秒就得到了验证:
“赤井秀一跟着你上来了,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