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八月十三日,淞沪会战爆发。
八月十四日,日军开始轰炸南京。
刘小别一行人滞留在南京,在此地偶遇了吊着胳膊的唐昊和忙碌的林枫。唐昊懒得解释他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林枫只好替他多嘴:“倒不是什么严重的伤,他还击落了一架飞机呢。只是后面躲避轰炸的时候被气浪掀翻了所以骨折啦,过段时间就好了。”
“那你要好好休养,伤筋动骨一百天呢。”戴妍琦温声道。
“一百天?!”唐昊龇牙咧嘴道,“那太久了,我得赶紧回到我的位置上,炮兵营可离不开我。”
“行了你在小戴面前逞什么能,地球离了你就不能转了?”柳非嫌弃道。戴妍琦乖觉地岔开话题,说了件好事:“苏姐姐她们在外交上的努力成果大家有目共睹,作为随行翻译,我们和苏联这次签订的条约她可是帮了大忙呢,这下军事物资有着落了……”
“各国谁都不愿意牵扯进来,苏联也不过是忌惮日本,怕战场转移到它那边去吧。”唐昊嗤之以鼻道。
这下连戴妍琦都觉得面前这位高一届的前辈是个刺头了,不过看在他击落了敌方飞机的份上,她表示尊敬。尽管她抱有一些疑惑:“脾气这么坏,不会招人嫌吗?”
林枫连着“咳咳咳”一通好生尴尬,此时警报却被拉响,新一轮空袭开始,大家四处躲避。谁也不知道这个空袭会持续多久,但至少南京政府的所有人都知道,此处不是久留之地。
苏沐橙撤离的时候还过来看望几个后辈,到底是前辈门路比较多,硬是把他们几个塞上了一票难求的火车,按理说唐昊受了伤也该被撤走,但他坚决拒绝。
“因为他跟邹远说过苏沐橙前辈的坏话。”林枫悄声道。
八月二十八日,日军轰炸上海火车南站。
九月十日,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北京大学联合成立国立长沙临时大学。戴妍琦运气不错,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冒着炮火从沦陷区逃离,她顺利赶上了十一月的开学。
报纸一角,沐浴战火而生的追梦者——
「虽然很多书籍都随着战火付之一炬,可是华夏大地历经无数战乱依然是将文明传承下来,只要还有人才,无论身在何处,我们都还有未来!」
「前方将士力战而死,我们虽不能上阵杀敌,却也要自问对国家与民族是否可告无愧,我们不能辜负他们,我们将以笔杆为枪,以知识为力量,以祖国的未来为己任!希望大家每天自问今日是否努力,明日又当该如何前行!」
「同学们,不要迷惘,你们就是祖国的明天!」
然而就在开学后没几日,长达两个月的太原会战结束。
十一月九日,我军血战不支,太原陷落!
“上海……”袁柏清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还好我们把资料都带走了。小别,淞沪会战结束了,你觉得长沙这里我们能待多久?接下来是不是要撤到昊轩他们那里?”
十一月十二日,淞沪会战结束,市长沉痛宣布,上海沦陷。
“长沙应该还能坚持一年半载,但等到兵临城下再撤退是不可能的了,昊轩那里应该不可能,工厂都在往昆明撤,去信给邹远让他们那边多做准备吧。”
刘小别的手边是微草各处的信件与报纸,对于当前的形势他做了很厚的笔记,所以对现状他能够说上几分:“寒假开始就是离开之时。”
“国家动荡,人民流离,我们也没有安定的家了……虽说此心安处是吾乡,但总是会觉得不安。”袁柏清摇头道,“你说南京会怎么样,毕竟那里做过首都,不过那里还有很多洋人在,日本人不会那么猖狂吧?”
刘小别沉默了半晌,说道:“真的不是我悲观,日本的国内形势你知道的,他们暗杀了不赞同主战的大员。虽然淞沪会战粉碎了他们三个月内拿下华夏的痴心妄想,但如果没有其他势力干预,消耗战我们会打很久。”
“我赞同小别。”有人插话道。
刘小别回过头来,看到年轻姑娘柳眉微蹙:“列强之中我一向对日本最为忌惮。从地图来看,江浙地区危急,若是一路向南,只怕广州也只能再坚持一年半载……”
这位正是之前袁柏清受命前来照料的那位名笔,黄小姐。刘小别初见她时非常惊讶,他原以为那应该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或者是热血青年,总之他没想到文章背后居然是个书卷气十足的年轻女孩。
此前长沙临时大学开学时,她还就此撰过报道。也不怪他认错,她连字都极有风骨,和他一样习的是颜体,不是女孩子爱写的簪花小楷,难怪他错认——他不会说他有收藏刊登她文章的每期报纸,之前在七期诸友那里的高谈阔论,也有几分是学了文章的论调。
铺开在面前的地图上除了上海之外,苏州、南京、杭州等地也被用笔做了记号。这都是大城市,只怕在劫难逃。
三人沉默,刘小别轻敲着地图说道:“且战且退,我们的兵力虽然人多,但是日军都有种不要命的疯劲,再加上我方装备落后,不适合主动攻坚。若是真的撤去后方打消耗战,并非最差的结果。”
最差的结果,国破家亡,被扣上“亡国奴”的名字。
要谈希望,可希望笼罩在血色之中……
为不做亡国流民而战!
气氛沉重,每个人都抬不起头来,袁柏清适时说道:“李华和王泽他们都已经撤离了。”
刘小别突然问道:“唐昊和林枫呢?他们还在南京?”
唐昊隶属于第八十八师炮兵营,驻守南京复廓。
袁柏清有些不确定,他含糊其辞地说道:“这,南京如果守不住,会撤离的吧?”
刘小别和那黄小姐登时脸色一变。南京上百万人,撤离非一日之功,如果不能妥善撤离,挤在一处,上方空袭轰炸,则会死伤惨重……军队亦是如此!不怕阵亡在战场上无处埋骨,不怕守不住南京的城门,只怕牺牲在上级的决断之中!
十一月十九日,苏州沦陷。
十二月一日,日军攻占江阴要塞,是日,南京保卫战打响。
十二月十三日,日军攻入南京城。
次日报纸偌大的标题映入眼帘——南京!南京!
6.
南京的沦陷让全国各地蒙上了一层阴霾,人们行色匆匆。即使在长沙,火车也是一票难求。谁都想尽快逃去更安全的地方,但是哪里更安全?
战争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道理刘小别是明白的。不然他不会在前次聚会的时候就传达了前辈的指示,让邹远在昆明早做准备。这将是一百年来华夏所面临的最大规模的战争,是一场只许赢不许败的生死存亡之战!
刘小别案头的报纸越堆越高,笔记越记越厚,然而信件却被他在逐一阅过之后丢入了火盆。
不安定。长沙也不是全然安全的地方。
“梁方从昆明来信了,复升前辈也从重庆来了新的指示,长沙这边肖云会留下。”袁柏清说道,“小戴和柳非会随着临时大学一起去昆明,接下来重庆和昆明,我们得选一个。”
刘小别“嗯”了一声,此举立刻引起袁柏清不满:“你什么态度,不要搞得好像白天走大街上差点被崩了的人不是你一样!”
“柏清,别这样。”黄小姐温声道。她的脚踝处缠着纱布:“是小别替我受灾,那些人不是冲他来的。”
名笔不愧是名笔,在苏沐橙的帮助下,文章被翻译成外文递交各大使馆,一时间对于日方拒绝让记者进入南京的谴责与怀疑沸沸扬扬。日方大急,自然会派人前来解决她这个活跃的笔杆子。
“你还英雄救美了?”袁柏清斜了刘小别一眼。他匆匆赶来时发现这俩人都倒不用他帮忙包扎,这人已经自己处理好了,让他心下松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生气。
刘小别摇了摇头:“不全是如此,你别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这次是冲着我们俩一起来的——先前那个捅刀的目标是我,后面那个开枪的目标是你。”
他俩在这里互相揽责,袁柏清的白眼快要翻上天了:“到底怎么回事?”
“方才我俩从报社出来便有一辆车撞了过来,躲过去之后见车主不过是普通父女二人,但心下仍旧警觉。谁料那看起来不过是个小姑娘的家伙冲了过来,提刀便刺。”黄小姐回忆道。
“他们收买了南迁的流民。”刘小别凝神道,“虽未至卖妻鬻子的地步,但仍然有一些家庭养不起孩子,被日本人带去训练做刺杀也是正常,自己人杀自己人……是他们爱看的戏码。”
只是他眉间隐有担忧。如今战争才刚开始便已有大量流民,如果战争持续几年再不幸遭遇天灾,天灾人祸之下,又该如何生存?
“宁做太平狗,不做乱世人。”黄小姐叹道。
是啊,是这个道理。
此前变故发生之时刘小别反应很快,他将黄小姐一把拉到了身后,随手以卷起的书刊为剑,猛击来人手腕,靠着巧劲击落夺走了来人手里的匕首。而黄小姐反应不输于她,子弹几乎是擦着他的衣服蹭过去的——她赶在司机开枪之前,先一步朝着那人的手腕开了枪。
明明才相识三个月,却像是前生见过一般,默契十足。
“……”
袁柏清原以为黄小姐是文弱姑娘,所以之前才受了伤需要他调来帮忙,没想到她还会枪。不过饶是如此,这姑娘依然伤了脚腕,是被刘小别抱回去的。
他撇了撇嘴,随手拆开新的一封信,脸上有了几分喜色:“唐昊在上海,孙翔会想办法把他送到长沙……”
“那太好了!”刘小别与黄小姐异口同声道。两人对视一眼,均从对方脸上看到松一口气的模样。此前南京失守后唐昊便下落不明,南京又没有消息可以传出来,刘小别一度担心唐昊出事,非常后悔没能把唐昊绑上火车随苏沐橙一起撤离,此时心上终于可以放下一块大石。
“孙翔怎么说?”
“孙翔骂他有病。”袁柏清笑道。然而再看下去,整个人都木住了:“林枫还在南京。”
“什么?”刘小别险些打落手里的茶杯,还好他反应快,又有旁边的姑娘帮忙,半空中接住茶杯,才没让屋里多一声脆响。黄小姐宽慰他道:“林枫在红十字会那里,应当无事。”
袁柏清抿了抿唇,把信递给二人:“唐昊说,他从南京撤出去的时候,日本人已经冲进了教堂,那里还有很多金陵女子学院的学生没有逃离……”
刘小别沉默着接过信来,轻薄的纸张却让他感觉有千斤之重,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这才让他深呼吸一口,继续看信。
「小别。」
「上面摧毁渡船,说要与南京共存亡,不失寸土,然而此举破釜沉舟使得无数军民无法撤离,外围第一线阵地被突破后,守军撤退非常仓促,我们撤至复廓城垣,遭到日军猛攻,雨花台失守……日方占据高地,火力更加猛烈,溃退的散兵与躲避炮击的难民一同逃往难民区,秩序混乱,踩踏死伤无数。」
「我们在中华门歼灭日军第114师团右翼部队数人后奉命突围,旅长阵亡两人,团长阵亡三人,直战至弹尽粮绝肉搏,我师六千余人,仅五百人归队……」
「我在军校的同学、师长,均在保卫战中牺牲,有些部队甚至只剩下番号。」
「我宁可死在南京,也没脸来年再见你们,更无颜见九泉之下的袍泽!」
隔着信纸,刘小别仿佛都可以看到唐昊写信时青筋暴起的手,他一向脾气倔,此刻心中定是生不如死——孙翔总骂他说“唐昊你是不是有病”,这下他却是真的是病了。
孙翔说八十八师的师长失联,群龙无首致使很多人都死得相当窝囊,淹死、被射杀江中……唐昊在一五九师掩护下得以撤离,显然他提到的便是一五九师这些力战殉国的同伴。
六朝古都,血战南京,纵有平型关大捷,依然挡不住日寇南下。
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
杭州沦陷。
7.
一九三八年,长沙。
年初下了一场大雪,临时大学寒假开始,宣布新学期将在昆明进行,全校师生进行南渡。
唐昊被孙翔从上海送到了长沙,与众人匆匆一见之后又要回到军队。柳非和戴妍琦都红了眼睛,推了刘小别去和唐昊谈心,身体上的损伤可以尽快康复,但心里留下的伤痕如何痊愈?
谈心的结果是刘小别回来也一脸郁郁:“早知我也该弃笔从戎。”
袁柏清立刻跳起来:“得了吧你!就算不去军队我们的脖子不也是拴在腰带上吗?差你一个上前线去送死啊?”
“柏清——”柳非把袁柏清拽走,对黄小姐眨眼示意道:“你劝劝他。”
“不用,我知道我说的是昏话。”刘小别深吸一口气,他知晓他不是上战场的料,但每日消息来来往往,长沙作为消息中转中枢,他这个负责人看到的远不止报纸上的冰山一角。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还能有什么。”他苦笑道,“我还没说什么呢,他就说已经想开了,与其葬送在指挥不当里,不如接下来继续拼命,还问我林枫的下落。我们一道见了王泽和李华,约定如有林枫消息,便互相传递。”
最后千言万语无法说出口,他只对唐昊说了一句话,和那日分别时一样。
“保重。”
这次唐昊没像上次那样什么都没说,他难得回了一句:“嗯,好好活着,下次见。”
哪怕知晓生命是向死而生,依然要顽强地好好活着,这就是作为昔日故交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对于好友最大的期望。
——还希望可以和你再度相见。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黄小姐沉吟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离家之前也曾给父兄留下一封信?”
“这倒没有。”刘小别抬头看她,这姑娘书卷气十足,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姐,听她这话,竟是自个儿从家里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