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心将藏在身后的酒瓶拿出来放在桌上,“我方才将它挖了出来,既然殿下还没有就寝,莹心陪您喝一杯吧。就当是庆贺您终于能离开这鬼地方。”
澹台烬微微一笑。
“好啊。”
莹心翻找出了两个杯子,指甲在其中一个杯子上无声一磕,细碎的粉末簌簌落下。
她转身将杯子放在桌上,拔开瓶塞,透亮的酒液汩汩注入酒杯。
开弓没有回头箭,到了这一刻,她的内心反而奇异地安定下来。
“殿下,”她将一个杯子递到对面,“请。”
别怪我,殿下。
这个世间给予你的多是痛苦,既然如此,就请让你解脱,也让我解脱吧。
“嘎!”粗粝的叫声突然响起,莹心浑身一颤,转头看去,只见一只乌鸦气定神闲地在窗棱上来回踱步。
她没有心思去驱赶它,再回过头来,澹台烬已经对她举起了手中的酒杯,轻声开口:“……祝贺我,也祝贺你。”
莹心不敢再对上他的目光,只用余光看见他喝了酒,这才急急抬手喝下了自己面前的这杯。
火辣辣的酒液划过咽喉,她呛了一下,起身道,“殿下安寝吧,莹心告退。”
澹台烬没做声。
他漠然看着莹心的身影离去,听着她的脚步声越走越远。
他能够想象到莹心如何在冷宫外长长的甬路上疾走,想要去找澹台明朗安插进盛王宫的内监;他也能够想象到她是如何意外又惊惧地感受着药力的发作,晕倒在冰冷的路上。
“嘎。”乌鸦又叫了一声。
“她竟然没发现你换了酒杯。”它说。
澹台烬把玩着手里粗糙的小酒杯。
“澹台明朗要杀我。莹心也要杀我。”温暖的烛光所带来的温柔终究不过一场错觉,他在一片空白的冷淡中喃喃自语,“庶人千万、众生百态,倒是在厌恶与痛恨我这一点上如出一辙。”
这个问题对乌鸦来说太过高深。它又踱几步,保持沉默。一人一鸦看着烛泪一滴一滴落下,不大的屋子里一片空寂。
过了一会儿,乌鸦自己飞走了。
澹台烬伸手拿过烛台,将蜡烛吹熄。
周遭陷入一片昏昏然的黑沉。今天晚上,并没有月光。
莹心应该是回不来了。他在黑暗中想。
但他并不觉得难过,也并不觉得伤心。
正常人或许不会这样——
如果换做是萧凛,他会怎么做?
澹台烬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想了半晌。
最终他没有得到答案:因为他没见过萧凛遇到这样的事情。
外面的寒风还在呼啸,一床薄薄的被褥远不足以抵御冬夜的严寒。但好在这一切他都已经习惯。
活着是苍白的痛苦与绵长的无趣。但活着总是好的。
在熟悉的寒冷与饥饿中,他闭上了眼睛。
***
微生舒再次见到了小质子——在“宫宴奇妙夜”后的第三天。
彼时他刚从宫中回来,天色阴沉,零星落雪,在迷蒙雪沫间,他看见一侧角门旁停了一辆十分朴素的青布马车。跟着马车的是宫中禁卫,负责迎接的是他府中的总管。
一个身材粗壮的嬷嬷下了马车,在她之后,一个瘦弱单薄的青年才慢慢从车上下来。
微生舒停住脚步。等人走进府内,马车掉头回转,他才走过去,把正要关门的孙总管吓了一跳。
“公子怎么——”他心中纳罕,嘴上磕绊,“怎么走起角门来了?”
微生舒不答反问:“澹台殿下虽为质子,亦是景国皇族,为什么不开正门?”
他问得心平气和,孙总管听得一头冷汗。
“这,这,”他抬袖擦了擦额头,赶紧为自己申辩,“我接到消息的时候,马车已经停在角门了,赶车的禁卫说懒怠再绕圈子,还说反正都是门……”
看得出他说的是实情,微生舒摇摇头,不再为难他,也抬脚从角门迈了进来。孙总管将门关好,一溜小跑跟在他身后,以将功补过的积极态度问道:“公子,您看把那位殿下安排在什么地方?”
微生舒略作思索。
虽然被对方算计了一次,给盛王递了一个“凌丨辱景国质子”的把柄,但他本身对些许名声并不在意,答应担任国师更似将计就计:他需要一个能够合理出入宫禁的身份。所以他对小质子没什么意见,就算有,他也不屑用一些下作手段侮辱刁难。
他之所以思索,是陷入了因府邸太大而产生的选择困难。
最后他决定把这个问题踢回去。
“问问澹台殿下喜欢哪儿,你着人去收拾出来就是。”
孙总管诺诺应下。
是夜。
没月亮可看,微生舒在高台上顶着冷风看了会儿雪,临近戌时才回到所居院落。然而一过圆拱门,却在纷扬落雪中看到了一个只穿着单薄苎麻衣衫的身影。
“殿下,风大得很,您千万站稳了。”
檐下挡风处,裹着棉衣的嬷嬷揣着手站着,姿态谦恭,语气却颇为尖酸。
“毕竟,您是‘一心向道’,来侍奉国师的,可不是来享福的。国师还没回来,您可别先叫风吹跑了——”
“哎呦!”话没说完,檐下的冰棱突然断裂落下,当头砸了她一个踉跄。
澹台烬有些意外地抬眼看了看。
但没等看清发生何事,一件还略带体温的氅衣已经披在了他的身上。
“先进去。”微生舒推他进屋,自己则转头看向捂着脑袋痛呼不绝的那个嬷嬷。“我怎么不知道自己需要别人站在雪地里侍奉?”
被自家主子指派来给质子添堵的吴嬷嬷翻身跪了,讪笑道:“这个……老奴是五殿下派来教导质子的,殿下说了,让老奴帮着国师立立规矩——”
然而这一次,几乎百试百灵的招式踢到了铁板。
“是吗?”站在阶上的缁衣公子冷淡道:“那就滚回去告诉他,我的府里,还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