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哗啦……
耳边传来真实的水流声。
黎苏苏踩在河底断崖上,顾不得别的,先抬手揉了揉眼睛:桑酒的眼泪加上她自己的眼泪,眼珠子都快被哭出来了。
倾世之玉还在她怀中,和之前一样冰冰凉凉。只有她知道,那里面多了一小片神魂。这多少让她有些安慰。
也许桑酒姑娘会不太高兴?然而她实在无法说服自己眼睁睁看着对方去死。反正做都做了,桑酒如今也无法醒过来骂她。
萧凛大概也会救桑佑吧,她想。
就是不知道叶姐姐会不会救天欢。还有,澹台烬——
说曹操曹操到。
她正想到这儿,一抬头,澹台烬就站在三步开外,皱眉按着胸口,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
黎苏苏赶紧往两边瞧,发现萧凛和叶家大姐也平安无事地出来了。
她又去看澹台烬。
结果对方也在看她。
沉默。
沉默是当下的墨河。
“哈哈。”
黎苏苏干笑几声。
“早上……啊不……中午好啊……今天……哎?真奇怪,我怎么也进梦境了?你有什么头绪……吗……”
她边说边往后撤,最后一个字说完,她猛地一个大跳,跳到了好伙伴小蝴蝶身边。
没办法,般若浮生里两个人的关系实在太尴尬了,十分影响她吵架的发挥,还是暂避锋芒为妙!且待她平复心绪,来日再战!
澹台烬倒也没理会她。因为微生舒伸手把他拉走了。
就算知道梦境中并无危险,终归还是会担心。也许这就是微生明妃曾说过的,爱情会让人变得琐碎?
总之,微生舒把人拉到眼前,先上下看了看,“还好吗?”
“没事。——对了,这个给你。”
澹台烬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他。“我从梦境里带出来的。”
微生舒低头一看,是一小截洁白如玉的龙骨。
澹台烬别过脸去,“我可不是为了救他。只是……你大概会想让他活着。”
似乎是觉得这话说着别扭,他停顿片刻,干脆转移话题:“对了,刚刚好像有个人影,一闪就没了,是我的幻觉吗?”
幻觉倒不是幻觉。
微生舒收起龙骨,道:“你说的大概是谢星篱,他——”
他的话被一阵拂面而来的灵风打断。
避水结界即将消散,越来越明显的流水声里,盘旋的蛟龙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天地,在崖上几人肃穆的注视中,崩解为片片灵风、点点星沙,和它怀中的河蚌一起,湮灭于暗流与礁石之间。
***
入夜,墨河南岸营地。
“哎,你有没有觉得,澹台烬似乎变了很多——”
庞宜之尾随小师侄进了营帐。回来的路上,他从几人入梦开始讲,一直讲到梦境破碎,嘴上叭叭叭没停下过,终于从般若浮生过渡到八卦闲言:
“我还以为咱们至少得鏖战一场才能脱身,结果他竟然一句话没说,什么都没干——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微生兄的影响,你说他俩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萧凛无奈摇头,解下佩剑放在桌上。
他向来不在背后论人短长,加之确实想起了另外一事,便顺势引开话题:“说起来,般若浮生快结束时,好似有个声音问我,要不要带桑公子一起出去。梦境消散之后,我身上就多了这个。”
他从暗袋中掏出一枚玲珑且袖珍的河蚌。
庞宜之稀奇地拿过来瞧。
“唔……这瞧着像妖力和灵魂的融合。”
梦境演化时,他全程在外旁观,反而比沉浸式体验桑佑视角的萧凛知道得更多些。此刻捏着手里小小的蚌,他推测道:
“我想,留下这处梦境的人——神,应该只是把它作为一个悟道契机,遗泽后人。梦里的一切曾经发生,不可改变,除非那位留下梦境的神君能勘破劫数。可如果他能勘破劫数,不至于迁延万年之久——渡劫这东西又不是靠时间堆上去的。”
萧凛点头,“所以这处梦境必然消散,其中涉及的人也注定湮灭。然而——”
“对,就是这个‘然而’。”庞宜之一甩拂尘,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你在梦里没见着,我可看见了,有一个和微生兄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之前从没见过——他们用法则之力加固了嵌套在一起的梦境,借此强行聚拢梦中人的神魂。”
说完,他咂咂嘴,意犹未尽地补了句感叹:“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可是,万年之前……”萧凛若有所思,“时间岂能倒流?”
“时间不能倒流,但未尝不可寻时间的空子。”庞宜之挠了挠下巴,“你知道的,先天大道,法则降临,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喵。”仿佛是在应和他的话,一颗猫头顶出口袋,软糯地叫了一声。
庞宜之喜笑颜开,连忙把河蚌还给小师侄,好腾出手来摸猫。
“既然你已经把人带出来了,那就留着吧,反正这片神魂残破又虚弱,不可能夺你的舍。留在你身边,受天地灵气滋养,或许还能恢复得快一些。”
萧凛对此自无异议。他将小河蚌妥善收好,回想一遍整件事情的始末,又问:
“你说的那位陌生公子,莫非类似战神的双生文尊?”
这倒是个新奇的思路。
庞宜之一手摸着猫,顺着他的话思索一二,难得端正了神情。
“不,我觉得不是。”他说。“那人非元神、非法相,我从没见过那种存在。如果硬要打个比方,反倒更像——”
……
“更像斩三尸证道。只不过,他并非我的恶欲或执念。”
微生舒补完在河底被打断的话。“——他是我,但我不是他。你就把我们当作两个人吧。”
澹台烬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冷淡无情的微生舒,结果失败了。
“听着挺怪的。”他放弃尝试,“你们平时不见面吗?”
“我和他的本体绝对不能相见。神魂投影倒不妨事。”微生舒在他旁边坐下,摩挲着手中的锦囊。“左右我们之间相互吸引又相性不合。分开是好事。”
外面传来卖甜汤的吆喝。这里是墨河附近一座城池的客栈,从门口出去是二楼天井,窗外则是临河小街。
两个小姑娘的房间与他们一墙之隔。此时夜色渐浓,华灯初上,屋子里的窗户开着,风便带着远处的丝竹、近处的行人寒暄从外面涌进来,在屋中打了个旋儿,又从门缝钻出去。
澹台烬没有理会外面的声音,只盯着他手里的锦囊,缓慢而笃定地说:“所以,我进入梦境之后,本不应该醒过来。”
难怪连冥夜也始料不及,原来变化的源头不在梦里,而在梦外。
那么,他那句“你想让我看到什么”,是不是也该换个询问的对象?
这个念头掠过的刹那,一个细小的声音忽然从内心深处钻出来,荆棘一样蔓生缠绕:
‘你仍然坚定当初的想法吗?你仍然要相信他吗?你看,他有多少事情没有告诉你,你对他,又了解多少呢——’
澹台烬厌恶地把那声音拂去。
魔神。
他几乎可以确定,自己与祂有着某种隐秘而深刻的联系。梦境并非毫无来由,他这一生,又会是谁的注脚?
这本该是个严肃的问题,但他忽然有点想笑。
无所谓。他散漫地想。
不论如何——
“你是不是早就预料到我会进入梦境?”
澹台烬翻身迫近,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微生舒的眼睛,停留在对方脖颈上的手既像情人的爱抚,又随时可能变成夺人性命的一扼。
“或许你会说,这是命运的安排。但我只想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你的安排?”
“不。我不会将一切推诿给命运。”微生舒抬手环住他的腰,“若我说,今日之事,我没有故意安排过什么,你信吗?”
“信。”
他不会有第二个答案。
轻信与疯狂仅只一线之隔。他什么时候正常过——
爱也好,恨也好,死亡也好,只要永远地纠缠下去,一样是圆满的结局。
属于他的东西,他绝不会放手。
澹台烬垂下视线,用轻柔的语气掩饰翻涌的戾气,一字一句道,“只要你说,我就信。”
微生舒抬手捋了捋他的头发。
般若浮生似乎带来了玄妙的功效,澹台烬以往可不会这么生气。
光暗此消彼长,却也如影随形;七情充盈,自然不会只有喜乐。大约这就是美中不足,祸福相依?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手里还无意识地把玩着垂到眼前的发辫,束在发尾的金扣冰冰凉凉。
最终,他说:“我没有安排这件事。”
这当然是真话。他不喜欢违背承诺,只是从小到大的习惯让他不会事事袒露人前。所以在很多人眼里,他诡诈又神秘,可敬又可怖。从没有人这样直接地问他,他们总喜欢自己揣摩,然后在心里滋生阴暗的歧义。
只有眼前人会如此直白地发问,爱恨生死在他心中界限模糊,却十足炽烈。
微生舒十分自然地把人往怀里搂了搂,并不在意针对自己的杀意。
未能及时坦诚,是他的问题。既然澹台烬想知道,他理应给出解释。
“……半枕山上,我曾经尝试观测你的命运,却只看到模糊的片段。我隐约感觉到,墨河河底有一份属于你的机缘,只是其中祸福交杂、吉凶难辨。”
隔壁咚咚作响,听着好似有人在床上跳。
微生舒没有被这响动打扰。他梳理了一下前因后果,说:“日前,你说到墨河水底的大妖,我不知道玄机是否应在此处。但不管是与否,我都不想干预你的选择。至于阿瑶的事,直到她给我那个锦囊,我才明白师兄的用意。”
说着,他解开锦囊的系带。原本平凡的物事上多了一层濛濛清光,无形中增添了神圣的意味。
澹台烬伸手拨了拨这些零零碎碎。“——神力?”
“十二神的神力。”微生舒把那截洁白的龙骨也放了进去,看着那些逸散的灵光和谐地交融在一起。
“扶桑摧折,白日沉光。众神归冥,漠漠大荒。”他平静且从容地揭破奥秘,“十二神遗泽,就是谶言中的沉水木。”
李红尘四处游历时将它们收集到一起,又在雪山上交给了牧越瑶。他知道师弟与谢星篱的关系,知道命运大道能够提升蝶梦的力量。而事实也的确如他所想,融合法则之力的梦境从天地间夺回了十二神的精魄,就像入梦的几人从般若浮生里抢救出来的神魂碎片,虽然残破,却也能用作温养的基础——无非要花费漫长的时间。
“或许是百年,或许是千年,但终有一日,万载之前的他们能够与曾经庇护的世界再次相见。”
澹台烬收回手,不再拨弄那个锦囊。
他有了些别的疑惑。
——如果十二神遗泽是沉水木,那么,转生瞳到底是什么?
他不认为他的一只眼睛能与神明相当,可如果说那是魔神的眼睛,又如何解释“转生”二字?或者,就像沉水木那般,此木非彼木,此瞳亦非彼瞳?
或许现在是个询问的好时机。然而澹台烬想了想,终是没有开口。他将榻上小几踢到一边,自己躺了下去。
微生舒只觉腿上一重,自己就被拿来当了枕头。偏生躺着的人还不老实,有一搭没一搭地扒拉他衣襟上刺绣的星图。
没有人再说话。灯影浮动出一片柔软的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澹台烬突然问:
“如果你先遇到的是冥夜,你会喜欢他吗?”
“我尊敬他。不会谈论喜欢。”
微生舒抚着他散落的长发,“喜欢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只有我和你。”
“就算他和我长得一样?”
“就算长得一样,三千世界,也只有一个你。——阿烬,我爱的是你。”
枕在自己腿上的人转了个身,呼吸间的热气落在腰腹处,微微的痒。
微生舒拍了拍他,“怎么了?”
澹台烬摇头,放纵自己窝着不动。
蛟龙有一点说得不错,他想。就算他不是战神,不是英雄,依然有人喜欢他。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心中平静,方才那一点点戾气转瞬便消失无踪。
很快,他睡了过去。
“辛苦了。”
听着耳边平稳的呼吸,微生舒不觉柔和了神情,轻声道:“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吧。”
他在身侧靠枕上一点,开着的窗户安静合拢,不远处的桌子无声地滑了过来。桌上的镇纸自动铺开信笺,毛笔蘸好墨汁,漂浮着跳到他手中。
***
翌日,几人下楼吃早点。
魔神意识没有继续见缝插针地骚扰,澹台烬昨晚睡得还可以。证据之一就是他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从榻上回到床上去的。
然而牧越瑶和叶夕雾似乎睡得不怎么样。两个人全都顶着一双核桃大小的肿眼泡。
澹台烬探究地盯了盯眼前的两只金鱼。
“你们——”
牧越瑶立刻机智地寻到借口,嘴里说着“我去帮微生舒点菜”,脚下一点都不慢,嗖地跑了。剩下桌边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澹台烬把被打断的话说完:“你们昨天干什么去了?”
黎苏苏一脸生无可恋。
好吧,这事儿起因在她。
般若浮生中受限于桑酒的视角,没能完整观摩十二神与魔神的最终之战,她深以为憾。昨天一到客栈,她就从牧越瑶那里要了个回放。
“我也想再看一遍!我对那个同悲道很感兴趣!”当时牧越瑶是这么说的。
结果看着看着,两人你追我赶地重点跑偏,沉浸在跌宕起伏的情感大戏中不可自拔,最后抱头痛哭了半宿。
他们昨天隔墙听到的咚咚声,就是牧越瑶一边嚎啕一边拍床的声音。
澹台烬:“嗤。”
黎苏苏恼羞成怒,拍案而起:“你笑了吧你绝对是在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