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烬点点头,关注点自然而然地跑到了另一个地方:“……你说的那个‘方法’,你也会吗?”
“我可以用法术达到同样的效果,但我们的力量来源截然不同。”微生舒握住他的手,有些凉,他顺手捂了捂。“记不记得我说过的况后氏?”
“你那个小妹妹。”
“对。符玉得到的办法,只能来自况后氏。但那与其说是术法,其实更像诅咒。它来源于一个未知且不可名状的存在……”
微生舒视线放远,仿佛越过王宫与国都,遥遥望向不可见的雪山。“那是秩序的阴影,帷幕后的注视,一切定义与非定义的扭曲。况后氏曾因此获得强大的力量,却也因此走向灭亡。海月夭折后不久,他们的族地就被一场大火焚毁,这一族裔自此消失在世上。”
澹台烬不免疑惑:“你不曾预见过?”
微生舒说:“能让我看到的,自然也能让我看不到。”
说这句话时,眼前的人神色如常。可澹台烬莫名感觉,他的心里应该很难过。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他自己也不明白。下意识地,他想摸一下左眼,可手仍然被握着,他便忍住了没动。
这时,微生舒唤了他一声,他转头看去。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立在身边,月光却将人照得疏离。不过他一开口,仍是平常的温和语气。
他说:“阿烬,别太相信神灵的馈赠。”
澹台烬并不理解。原因很简单,他的前半生从没收到过什么“神灵的馈赠”。
他得到的、唯一与神相关的,就是冥夜留下的一截龙骨。但那能算“馈赠”吗?不能吧。
然而,就算不能理解,他还是记下了这句话。
“好。”
微生舒笑了笑,两人一同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长街无人,两侧城墙高大斑驳,隔几步矗立的灯台只有几盏还亮着一点明灭不定的微光。与几个时辰前相比,这里肉眼可见地凌乱而衰败了。
……
安顿好一切,大约四更时分,他们回到了景都。
这里的百姓仍沉浸在睡梦之中,无人知晓他们的君王刚刚去敌国国都打了个转儿,更无人知晓盛王已经重伤脱逃,狼狈不堪地带着残兵败将退向更南边的密林沼泽,将大片国土拱手相让。
可以想见,天亮之后,消息涌动起来,人们会经历怎样的山呼海啸。但这一夜还没有过完,所有的、即将爆炸的一切也只是在夜色中安静地酝酿。
抛下月影卫和禁军,澹台烬独自带微生舒去了景山。
说起来,当初他们还利用这里做了点文章。不过如今,这里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尤其是在这样的夜里,四无人声,只有树影虫鸣。
山脚下,供奉宗庙的棂星殿燃着幽幽的长明灯。认出来人,守卫不敢阻拦,恭敬放行,两人畅通无阻地走进殿内。
说是宫殿,这里更像一处巨大的地穴。穹顶很高,看不到尽头,一座座坟墓蔓延出去,空旷又幽冷,连烛火也染上冷色。层层叠叠的灵位仿佛在俯视着进入的人,又好像只是在凝望对面的陵寝。
没让外面的守卫帮忙,他们亲手将柔妃的尸骨安放回原本的棺椁之中。那里面铺着华美的锦缎,因为时间过久而变得暗淡。除此之外,还有几件小孩子的衣服,正是当初他们在魇妖梦境中所见,澹台无极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
微生舒本想问要不要把这些衣服拿出来,但最终没有问出口。澹台烬却好似知道他想说什么,摇头道:“留给他们盼望的那个孩子吧。”
他是不被期待而出生的。这衣服原本也不是为他而做,没必要借此缅怀什么。
最后看了一眼那洁白而冰冷的骸骨,他亲手合上棺盖,将被盗掘的陵墓恢复原样。
走出陵寝群,澹台烬顺路来到了那些灵位前面。“澹台无极”四个金字端肃暗沉,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盯了一会儿,说:“名为父子,实为仇雠,听上去也挺好笑的。如果他还活着,我真想看看他现在的表情。”
没错。他想,父子之情,他从没有过,也不需要。至少,他看着眼前的牌位,心中没有任何感觉。
可他也只说澹台无极。
微生舒注意到,他从头到尾没有提起柔妃。哪怕他刚刚千里奔袭抢回了生母的遗骨,又亲手将她重新敛葬,他也没有说起一个字。
但这不代表不在意。事实上,恰恰相反——
“那么,你的母亲呢?你想对她说点什么吗?”他轻声问。
澹台烬终于肯看一看柔妃的灵位。片刻之后,他垂下眼睛。
“很小的时候,我就听说过棂星殿。我想去那儿见她,却没想到,短短半个时辰的路,我走了二十年。母子之间应该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但她是因我而死的。是我杀了她。……我们是母子吗?世间……怎么会有母子是这样的?”
他并没有伤心,只是迷惑。微生舒却因他的迷惑而伤感。
“我不能劝你说,把这些当做没有发生。”
他也无法代替柔妃说原谅:母亲并不是理所当然要替孩子去死的。牺牲可以称为伟大,保全自己却也是人之常情。斯人已逝,在死去的那一刻,她究竟想了什么,无人能够揣知。
但澹台烬有错吗?他只是被人的欲望奉上祭坛的祭品。血腥的契约成立的那一刻,人们就该想到反噬的后果。可惜啊,反噬没有落在最初那些人的身上。整件事变成了一个混乱的绳结,打结的存在完美隐身,绳结里的全是受害者。
“……手给我。”
澹台烬茫然将手伸过去,“怎么?”
“在我的故乡有一个说法,逝去的人会化为高山流水、明月清风。”微生舒将他的手掌摊开,“只要还有人记得,他们就不会彻底离开。你们固然无法相见,或许风会给你一个答案。”
澹台烬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他的手上确实溜过一缕微风。轻轻地、温柔地,像爱怜的抚摸。
——可风不都是这个样子么?
澹台烬一笑。他当然知道那并不是所谓魂魄。明月清风之语,不过是凡人的自我安慰。然而换个角度想一想,这种安慰本身足以让人感到温暖。于是他也握住了微生舒的手。
“你经常这么哄别人吗?”
“你是第一个。”微生舒专注地看他,“只有你让我觉得亏欠……我一直认为,这世间没有什么爱是无法弥补的,真正无法弥补的是时间。我遇到你,实在太晚,我没有办法弥补你过去的时间。”
“如果这样说的话,我也一样。如果我早一点见到你,你会不会再开心一点?”
微生舒一愣,而后长长地叹息。
修为也好、家世也好,他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是多么令人艳羡。
只有澹台烬会说他不开心。而他也真的,从未在过去中欣悦——
世事罗网,红尘凄凉。命运冷酷,大道沧桑。他反叛、他高呼,无人听闻;他挣扎、他踯躅,无人得见。
“……会的。”
许久,他压下翻涌的情绪,轻声道:“但是没关系。我们相遇了,这已经是我得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澹台烬说:“那么,用二十年等你出现,我也觉得很划算。”
微生舒捏他的手。
“划算什么。你要是去做买卖,一定赔本。”时间可以过去,痛苦又如何一笔勾销。“要好好爱自己啊,我的陛下。”
澹台烬不解:“我已经坐上人间最高的位置,屠灭了曾经的仇人,即将一统河山;我会做一个好君主,护佑一方平安;千百年后,史书会留下我的名字,人们会记得我的存在——我还不够爱自己吗?”
微生舒摇头,“不够。你要知道,并不是做大事,才叫爱自己。你喜欢吃什么?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闲暇时想做什么?什么东西会让你感到快乐?——七情六欲,诸事繁杂,等你分清哪些是你真正想要的,哪些是别人期望你做到的,再来回答这个问题吧。”
……
景王宫。
黎苏苏小心地端着汤盅走在路上。
唔,好香。汤盅上飘起热腾腾的白雾,她猛地一吸,心中暗赞自己的好手艺。
怀揣一往无前的信心,她走到殿门前,抬头一瞧,里面竟然黑着,好似没有人——奇怪,往常这个点儿,应该是有人在的呀?
她四处扭头,准备找个人问一下。这时,她看到一队人影从不远处走过,而且前面那个人还很眼熟——
等一下?!
能不眼熟吗那是叶家大姐啊!
黎苏苏十分惊奇,端着汤追过去,“大姐姐?”
事情至此开始变得玄幻起来了。
月影卫贴心地给她们留出了姐妹叙话的空间,从叶冰裳口中,黎苏苏得知了盛都已破、盛王宫着火、盛王南逃等一系列消息,成功让她从“十分惊奇”变为“大惊失色”——天啊到底发生了什么?就是煮了碗汤的功夫——她这碗汤是煮了一年吗?!
然而叶冰裳也不知道内情,对黎苏苏的惊诧爱莫能助。
她看了看二妹手上端的汤,想问什么,却被后者抢了先。
“嘉卉呢?”
黎苏苏想起那个熟悉的小侍女,左右瞅瞅没瞧见人,顺嘴问了一句。
“嘉卉……”叶冰裳怔了一会儿,忽地落下泪来。因为逃难和赶路的缘故,她鬓发散乱,脸上也沾了灰尘,可眼泪一落,所有的磋折都成了凄美的陪衬。
带着这样动人心弦的哀愁,她说:“嘉卉,在城破时遇害了。”
黎苏苏张了张嘴。
她想起与牧越瑶偷渡盛都的那一夜。总对“叶夕雾”横眉冷对的小姑娘难得对她说了句保重——原来,这就是对方和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大姐姐,你——”也不要太过伤心了?这样的劝慰多么苍白啊。
犹豫半晌,黎苏苏道:“咱们回家去吧,爹爹和祖母很挂念你呢。”
叶冰裳摇了摇头。
“陛下救我回来,我还没有当面拜谢。如此离去,就太失礼了。再者,”她拭去泪痕,柔声细语,“我也想在这里等一等殿下的消息。”
……
但澹台烬已经把夹带回来的宣城王妃忘记了。
巨大而空旷的殿阁内,他和微生舒并肩站在阶上。背后黑沉沉重叠的灵位森然阴郁,仿佛要将殿中唯二的两个人一同埋葬。
不过他们谁都没受到这氛围的影响。
“其实,我一直能听到一个声音在黑雾里对我说话。经历过般若浮生,我才知道,那是来自魔神的声音。”澹台烬说。“虽然我已经很久没有再听到它了。但我想,这就是我身上的特殊之处。澹台无极、萧凛、叶夕雾……这里面有些爱恨,或许不是对‘澹台烬’,而是对‘魔神’。这就是冥冥中的存在赋予我的命运吗?”
其实他更想问,这就是你一直抗拒着、反对着的东西吗?
然而冥冥中的直觉阻止了他,于是最终问出口的话变了个模样:“微生舒,你是不是有很多话没办法直接对我说?”
微生舒没有躲避他的目光。
“你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吧。”
“嗯。”
早在荒村,他便隐约有了这个念头。温泉那夜,他想问却被困意打断。直到那张符纸,那片白光。
“还记得那天我们用的符吗?我问过叶夕雾,她说那是见生符。我想,妖魔用不出见生符,是因为它们眼中没有活着的世界,一切对它们来说只是柴薪和养料。但你为什么也用不出来?叶夕雾说,明光大概是无欲无求的神明境界,我却不这样认为。无欲无求,是对人的标准。可只要是人,就依然在五行之中。就像般若浮生里的那些神明,即使超脱于世,仍然会冒出一些为天下殒身的傻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真正一视同仁的,是神明之上的规则才对。”
只有规则,不会让步于人情,不会垂悯于存亡,它只是存在。万万人死去与一片叶子坠地有什么不同?万物在它眼中不过一页簿册。所以它看到世界,又看不到世界,它只是光明、神圣、温柔、冷酷的虚无。
“是它在掌控你吗?那些你无法对我说的话里,不是隐瞒,而是无可奈何——”
微生舒报以微笑的沉默。
“我明白。”
澹台烬低声道,“……你放心,我明白。”
也许是光影的错觉,他的眼睛里多了些莹润的水色。可水色终究没有凝结落下,他的神色已然变回之前的平静镇定。
微生舒凝视着他。
澹台烬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明。可聪明的人总会更痛苦一些。
“会害怕吗?”他问。——知晓这世界的部分真实,知晓无法抗衡的力量之极,会害怕吗?
澹台烬却说:“你会永远爱我。”
微生舒坦然应承:“对。”
像是誓言,又像对冥冥的宣战。他说:“我永远爱你。无论什么,纵然能毁灭我的躯体,亦无法改变我的心志。”
澹台烬挑眉一笑,“那就没什么可怕。”
微生舒轻轻拥住了他。
怀中的人真实存在。温暖的、生命的热度近在咫尺。他嗅到一点隐约的清香,忍不住在那修长的颈上吻了一下。
澹台烬没什么反应。却是微生舒先意识到——这里好像是景国宗庙。他松开了揽在澹台烬腰上的手,转而为他整理了一下衣领,试图装作方才什么都没发生。
但他退一步,澹台烬能进三步。幽幽的长明灯下,他不依不饶地缠上来,堂而皇之吻上微生舒的唇。
“还是出去再……”
“有什么关系?你刚刚嘬我的时候可没在乎这里是不是宗庙。”
“能换个词儿吗?”
“不能。”
“你家祖宗的灵位还在旁边呢。”
“那就让他们看着。”
***
南境,山穴。
一股夹杂着腥臭之气的黑烟从裂隙中窜入,摇摇晃晃凝结成一个漆黑的人形。
随即,镌刻在地面上的法阵飘忽转亮,人形在无数嘈杂中扭曲又重组,慢慢地,它从“人形”变回了“人”。
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复生的亡者一步跨出法阵,拂尘一甩,盘膝而坐。
没能借盛王之手除去澹台烬,固然可惜,可这本就是一步无关紧要的闲棋。就让他们自鸣得意、高枕无忧吧,没有人知道她在雪山那边找到了什么,谁也不能像她一样,洞彻这世间最深的奥秘——
……嗡。
低沉的嗡鸣响了起来,犹如地底深处传出的地狱宏声。在毒虫的窸窣与瘴气的弥散中,她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尖利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