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很难。”澹台烬坦言,“我有过任人宰割的时候,我知道没有力量的生命有多么脆弱。”
“的确如此。战争、灾疫,许多存在可以将他们摧折。可天下有生于无,多少强大的存在,都是从弱小生长起来的啊……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想给他们这个机会。”
微生舒遥望山下,田野、农舍、道路、城池,在视野中依次向天边延展。那里生活着数不清的人。他们活着,然后死去,可谁能说他们的存在毫无意义?
“百姓无知吗?凡人柔弱吗?不,我始终相信,每个人都有掌握命运的权力。看这芸芸众生,在神魔眼中不过蝼蚁,但我想,给他们一点希望,他们能造就奇迹。”
澹台烬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而笑道:“我相信你。”
他也望向山下,那是他的国土,他的子民。“我会给他们庇护。就让我看看,你所说的奇迹。”
他们沿着石阶走下山去。
山脚下,新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
没有难解的篆文,也没有晦涩的古书,石碑上雕刻的是最浅显不过的文字:
神宫建成,立此碑记。感念为天地陨身的神明,人世间亦有热血传承。
十二神宫,继前人遗志,护天下安宁。望四海无冻馁之苦,黎民明荣辱之分。更盼后来者,坚守本心,崇德向善;不为妖鬼所迷,不受虚名奴隶;可以信仰但不可卑微,可以祈求但不可贪婪。
当你走进神宫,所求的首先是自己。命途坎坷,凡庶脆弱如苇草。天地浩大,生民短暂如蜉蝣:然而,那又如何?
莫嫉、莫妒,莫自弃、莫嗟怨。沧海一粟,无妨朝生暮死。浮云朝露,何惧以卵击石——
我们以蒲苇之躯对话神明。
***
过了多日。又一场雨后,叶清宇换防回京。
澹台烬听他汇报过边关事宜,放了他回去休息。
不过,大概是被这件事触动了记忆,澹台烬终于想起另一个被遗忘了好几天的人。
“廿紫凝。”他唤来女官,“叶冰裳呢?”
“宣城夫人还住在明霁轩。陛下要见她吗?”
“嗯。”
廿紫凝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怎么,你看起来还有别的话想说。”
“是。前几日,宣城夫人曾来书房找您。”
这件事她曾经奏报过。然而后面发生的事的才是重点:“在那之后,她打听过您与微生公子的事情。”
澹台烬挑起了眉毛。
“承天殿和承明宫的宫人不会多说。但她或许会从别的地方听到些风声。”
毕竟王宫太大了,她没办法掌控每个人,而陛下与微生公子的关系又从没有刻意遮掩过。
澹台烬轻轻点着椅子扶手,片刻后,意义不明地笑了笑。
“难得今天有时间。让她过来吧。”
廿紫凝领命离去。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环佩之声由远及近。
月白轻罗扬起又落下,窈窕纤弱的美人走进门来。
澹台烬仍坐在那里,冷眼端详。
“陛下。”美人盈盈一拜,弱柳扶风,不免令人心旌神摇。
澹台烬却没有反应。
他观察一会儿,确定自己真的对眼前的人没了情绪波动。就像消失在江水里的那个平安符,过往的一切不能再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听说,你想见孤。”他终于说。
……
“啊——终于回来了!”
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进城,牧越瑶伸了一个懒腰,大声感叹。黎苏苏相对矜持地没有作声,但也诡异地有了一种“回到熟悉的地方”的安心感。
一定是错觉吧。
她后知后觉地露出死掉的眼神。
不过,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她们一进城来,就看到处处张灯结彩,好像有什么节庆活动。牧越瑶若有所思,掐指一算,眼神闪亮地说:“真巧,后天是泼寒节啊泼寒节!”
果然小蝴蝶对吃喝玩乐最是在行。黎苏苏问:“那是做什么的?”
“大概,类似盛国的七夕?晚上会很热闹呢!”牧越瑶抢先发出邀请,“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玩好吗?”
“好啊。”黎苏苏爽快答应。
很快,她又想到了别的方面:“你说,如果我在泼寒节的那天请大家吃饭,成功的可能性会不会大一点?”
不错,这是回来的路上她们商量过的事情。
黎苏苏想探一探口风,看澹台烬准备怎么对待盛国残部,但这话直接问又很怪,倒像是她在替盛国做说客。
于是牧越瑶给她出了个主意:凡人常说,酒桌上好办事,她们完全可以汲取这样的智慧。
黎苏苏觉得这办法相当靠谱。即将到来的节日更是恰逢其会——让澹台烬保持好心情有助于达成她的目的。她们可以在节日那天开宴,然后在酒酣之际,超不经意地旁敲侧击、探听消息。
牧越瑶对此没有异议,虽然她还是觉得直接问的效率会更高一些。唔,真不明白苏苏为什么总有一种警惕防备的紧张心理,她那年纪小小的哥明明是一个很坦率也很可爱的人呀。
因为还有任务在身,两人没再就这个话题多聊。牧越瑶要进宫去送宣城王的回信,黎苏苏也要进宫去送宣城王的回信,只不过她的是语音版——通俗一点讲,就是传个口信。
两人在宫门口分别。黎苏苏问了好几个宫人,终于找到叶大姐姐住的明霁轩。在心里又默背了一遍口信内容,确定不会传错话之后,她敲门进了屋子。
屋里有一种很清淡又很好闻的花香。
叶冰裳坐在榻上,正拿小剪子拨弄一盆红色的花。见她进门,转过头来说:“二妹回来啦。”
“啊,是啊。大姐姐这几天还好吗?”
黎苏苏被迫开始并不擅长的寒暄,努力地在五句话以内道明来意,开始进行口信的传递。
这个口信牧越瑶也听过的,无非就是表达一下牵挂和担忧,再安慰对方自己无事,希望对方保重自己之类的,没什么特别。因此黎苏苏传完信就告辞离去,没有注意到美人垂首时骤然晦暗的眼神。
“萧凛……”
屋中没有旁人,叶冰裳手抚花瓣,轻声呢喃。
她想起并不遥远的曾经,又想起昨日书房中遭到的拒绝。
她已经许久没有遭到过这样难堪的拒绝了:无论她怎么奉承都不被理会,就算回忆起过去,对面那个冷冰冰的男人也毫无触动。
她久违地感受到被轻视的滋味,这让她迫切想要毁坏什么。她已经受够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为什么站在那里的就不能是她呢?
“既然这样,就不要怪我了……我得不到的,也不是很想让别人得到呢。”
她手上用力,轻而易举地把一朵盛开的花掐碎。红色的汁液粘在她手上,黏腻又肮脏。但这样的毁灭让她愉悦。
她轻声笑起来。
***
两日后。
黎苏苏从午后就开始忙碌。
她先在叶府准备好要用的菜品,继而大包小裹地运进王宫。牧越瑶替她借了一个小厨房,里面锅碗瓢盆齐全,甚至还有一个储存冰块和腌菜的小地窖。
“腌菜腌菜——”
汤煮到一半,感觉少了些滋味。她想起地窖,便撇下勺子,跑到里面去找腌菜坛。
回来的时候,汤已经咕噜咕噜烧滚了。
黎苏苏站在门口,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似乎多出一点不属于饭菜的香味?然而细细探查一番,那香味又没有了。她谨慎地四处翻找过,无果,只好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她把汤盅端下来,盖上一旁的盖子。
……
“请客?”
“是啊。说是她亲自下厨。一起去吗?”
“可二小姐请的是你。”
“有什么关系。我把叶清宇和翩然也留下了。”
微生舒摇头失笑。
好嘛,这真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主打的就是一个都不放过。
“好吧,”他合上书起身,“那就一起去。”
黎苏苏也得到了消息。
她并不介意私家小厨变成多人团餐。还是那句话,把气氛炒热,才好浑水摸鱼。
撒上最后一点芝麻,她信心满满地请宫女姐姐们帮忙上菜了。
花厅。
等众人过来的时候,菜已经差不多上齐。
分餐的小桌变成了大圆桌,桌子上琳琅满目五光十色:
例如惨淡的白、滴血的红、发黑的绿和荧光的黄。
“……”
翩然开始默背今天轮值的太医名单。
不过说实话,忽略那些奇异的色彩,菜肴的造型还不错,飘散出来的气味也并不诡异。因此,虽然心有疑虑,大家还是落座了。
“我来盛汤!”
黎苏苏热情起身,掀开了汤盅的盖子。
汤,是蓝紫色的。
众目睽睽之下,它鼓了个泡。泡破了之后,一颗颗莲子浮了上来,像一只只死不瞑目的眼睛。
厅中一时寂静。
“哇,真可爱!”牧越瑶打破了沉默,赞叹道,“我之前从没见过!这是什么汤?”
翩然:“……原来这是汤。”
黎苏苏尴尬地微笑,“啊,这个……在灶上煮的时候还好好的,不知怎么,端过来就这样了……”
她一边说一边拼命回想:难道刚才她一不小心把紫茄瓜丢进去了?不会吧她这么瞎的吗?还是说王宫里的汤盅掉色——
这时,微生舒的动作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只见他舀了一勺汤到面前的小碗里,轻轻晃了晃,然后说:“孔雀胆。”
黎苏苏:“啊?”
什么胆?孔什么?
微生舒便拿勺子搅了一下,随即,一小片酸菜叶子飘了起来。
他沉默片刻,明智地忽略了“莲子粥里为什么要加酸菜”或者“酸菜汤里为什么要放莲子”之类的问题,淡定转回重点:“孔雀胆,一种盛国的毒药。无色无味,食之立毙,但不能与酸的东西放在一起,否则会失去无色的特性。应该是有人把毒药涂在了盖子上,等蒸汽凝结落下,也就把毒药混进了汤里。”
澹台烬支着下巴,看着傻傻的叶夕雾,意味深长:“哦,是毒药啊。”
黎苏苏浑身一激灵,立正发誓:“我没下毒!真的!做汤的时候我自己还尝了好几口呢!”
澹台烬对她的反应感到无聊。
“啧,逗你的。”他懒懒翻了个白眼,“就你那点胆子也做不成这样的事。”
说罢,他摆了摆手。廿白羽对这个流程已经非常熟悉,上前端走汤盅,去追查下毒的人。
黎苏苏只能腹诽:我的胆子怎么了?我胆大起来吓死你!倒是你,怎么对被投毒这件事这么平静?一国之君的生存环境这么恶劣吗?
可在场所有人都是如此平静:牧越瑶和翩然仍然保留着妖族弱肉强食的习惯,叶清宇在战场上见多了各式各样的死亡。黎苏苏环顾一圈,发现只有自己在大惊小怪。而澹台烬已经伸筷子去夹别的菜了。
微生舒以目示意:你确定?
澹台烬回了一个“无妨”的眼神。
他真不觉得这有什么。以他如今的修为,寻常毒药无用,厉害些的毒药也不过是难受一会儿。所以他对刚才的意外事故无甚感觉,食欲尚可。
微生舒:不,他想说的不是毒,而是味道……他许久没体会过直觉如此疯狂的示警了,仿佛眼前的菜不是菜,而是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
然而澹台烬没有领会到这层含义。
不过,有蓝紫色的汤为前车之鉴,他还是保留了必要的谨慎:选来选去,他夹了一片理应是醋溜白菜但看起来更像红烧白菜的……白菜。
凭借早年间吃乱七八糟的东西吃出来的经验,肉出事的可能性更大,菜相对保险一些,就算馊了——不,应当不会,或许他该对叶夕雾更有信心一点——
这么想着,他吃掉了那片白菜。
……他放下筷子。
……他错了。叶二没有味觉。
黎苏苏小心地观察他的表情:“味道怎么样?”
“挺好吃的。”
澹台烬按住微生舒也想拿筷子的手,面色如常,语气真诚:“二小姐难得下厨。好不容易做出来的,大家都尝尝。”
翩然假装自己耳聋。叶清宇神情放空,看上去好像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只有牧越瑶不疑有他,欢呼着举筷:“我想吃那条鱼!”
……
小蝴蝶想要。
小蝴蝶得到。
小蝴蝶咕咚一声栽倒。
叶清宇大惊:完蛋了,二姐的厨艺终于把人毒死了——!
黎苏苏也大惊:她手忙脚乱去抢救自己的小伙伴——!
“……啊,雪山……海……蓝、月亮……”牧越瑶被人七手八脚地从地上捞起来。她躺在黎苏苏怀里,大着舌头喃喃自语,“烤呼……喇挖……阿巴阿巴……”
众人:——走马灯了啊!
“快吐!快吐!”翩然眼疾手快将她揪住,试图把她提起来抖。
“等、等……刺……”
牧越瑶慢动作挣扎,一边咳咳咳,一边吐泡泡。
盘子里的鱼眼睛在菠菜的簇拥下闪着诡异的光,目视第一个夹走它的勇士像它一样翻起了白眼。
***
就在花厅因为一条菠菜妙妙鱼而人仰马翻的时候,端着汤盅出去的廿白羽正好遇到了廿紫凝。
“又有人投毒?”后者问。
廿白羽点点头。
廿紫凝说:“正好,我这边抓到一个可疑的人。有人看见她偷偷进过小厨房。”
“是谁?”
“那位宣城夫人。”廿紫凝想了想,又说,“是叶小将军和叶小姑娘的姐姐呢。”
廿白羽说:“是玉皇大帝也没用。”
他已经看明白了,少主在乎的人就那么一小撮,叶小将军和叶二小姐加起来勉强能算一个。但这点特殊绝对不会爱屋及乌到宣城夫人身上。
然后他抬起头,对上廿紫凝感动的目光:……?
“没什么。”面对弟弟的疑惑,廿紫凝只是微微一笑。
没想到啊,士别三日,弟弟居然开始长脑子了。好欣慰。
她动作很假地抹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人还扣在我那儿,我领你过去。”
廿白羽:不是,先别走,明明就是有什么吧?总感觉自己被微妙地歧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