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韩继的房间后，陆昭昭重新戴好了帷帽，随侍童向外走去，脑海中仍在思考。

有关“妖”的事，她不知韩继知道几分，就没点得太明白；不过看他改变的面色，想来也是知道一些的。既然如此，那她也放心些，由他通报苏栗衡那边，二人对危险有心理准备而非毫无防备，自然是最好的。

至于和韩继的其他闲聊，倒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了。她也没留太久，毕竟韩继还要养伤，确认他安全就好，她并不急于和他走得太近。

“接下来……”

她正思考着下一步安排，却见一人风风火火，大踏步从她身边就疾走过去，飞扬的发丝和赤色的衣角，正与她交错而过。

“韩——继——”

少女气势汹汹向韩继的院落杀去，腰间还明晃晃别着一根白色长鞭：“你给我出来！！！”

她走得极快，一下没影了，只听声音远远传来。陆昭昭眨了眨眼睛，注视着她离开的方向半天，才转回身。

“那位是孟家的小姐。”

侍童解释道。他眼见自家公子对这位姑娘颇为不同，态度也就友善几分：“与我家四公子相识已久，只是很少登门拜访，不知今日……”

为何登门，又为何如此气势汹汹？他不明白，颇有点担忧；陆昭昭却是莞尔一笑。

“你回去照看你家公子吧。安抚好他，别让他动气。”她轻声说：“这里离门口不远，我自己出去就是。”

“这……好吧。”

确实就到门口了，侍童犹豫一下，就告退离开。而陆昭昭再回望了一眼，笑着把“探望孟锦迎”这件事从计划本上划去。

“……真有精神，还和原先一样。”

没成想来一趟韩家，顺带确认了孟锦迎的安危。再算上之前见过前往府衙的苏栗衡，和眼看着马车进了家门的沈素书，还有每天都要去看一下的祝芝芝……五个好友都安然无恙，真是幸事。

这样的话……

她想了想，愉快地决定：

买菜回家做顿好吃的吧！

——————

“事已办妥。平江府衙会认为这只是个例，不会追查下去。”

房间的阴影里，一人隐于黑色斗篷之下，不见面容，唯有一把银亮匕首在他指间挪转，似是正在无聊把玩：“替你处理了。今后小心。我们要办的大事，可容不得出岔子。”

“这事还怪我咯？【血罗刹】的人不力……”

紫衣女子冷笑一声。黑袍人却也低低地笑：“那你还保他？害我们临时找来凡兽炮制尸身……着实有些麻烦。”

“我倒也想把他交出去，但最近人手不是紧么？”

女子摇了摇头：“这事抹过就罢，我会看着些，今后不会再出岔子。倒是你那边，听闻在城中发现了前妖王的残党？”

“你这么说可太看得他们了。不过是几个小妖……”

黑袍人将匕首在指间转了一圈：“……不日就将成为我等的血食。届时制了丹，不如送你一份？”

“免了。几个小妖，能有多少道行？”

紫衣女子露出不太感兴趣的模样。黑袍人便笑：“是了，你们【美人骨】嘛……”

他舔了舔唇瓣：“是最不缺血食的。”

女人兴致缺缺，倒是对给自己贴上一枚花钿这事尤为认真，仔仔细细地妆点着这幅花容月貌的身躯，直至那张面孔几乎美得毫无瑕疵。

“可惜了。”她摸摸自己的脸：“这张脸，就是魅惑人间帝王，也是使得的。”

“可惜帝王龙气，我们如今还奈何不得，万一惊动仙门，实在得不偿失。”

“我自是知道。否则行事哪还需这般小心！”

女子似是有些愠怒，身后骤然划过巨大狐尾的虚影：“平江城这些区区凡人——”

意识到什么，她深呼吸一口气，又露出柔美娇媚的模样，狐尾也隐匿无踪：“……罢了。反正也不需再忍多久。”

似乎想到什么，她露出了愉快的笑容，如盛开的红莲一样娇艳，眸光却冷如野兽。黑袍人耸耸肩。

“总之，有什么事联系我。我们是【扫夫】嘛。”

他扯了扯兜帽，最后抛了一下匕首，将之收鞘拢入袖中，吹了声口哨。

“回见。希望下次见面，便是庆功宴上。”

他人才出门，竟已消失无踪。而紫衣女子默念着“庆功宴”三字，微微扬起唇角。

“不过在那之前……”

她的目光落在桌面，几张叠在一起的纸张上。最上面的纸张虽是空白，却因轻薄而隐约露出下面书写的“花魁”的字样。

她舔了舔唇瓣。

“就让我们，为这场盛宴端上开胃菜吧……”

——————

“轰隆——”

远处天边骤起惊雷，唤醒了伏案工作的苏栗衡的神志。他放笔起身，推开窗看了看，雨还没下，但天色已阴沉得可怕了。

“……这才晴了几日。”

他叹口气，估摸了一下时间，看着未处理完的公文，思考了片刻，还是取了几张，打算带回去再看。

“唉……”

平江府衙近来事务繁多。自然，苏栗衡没有官职在身，身为知府的叔父虽然进京去了，作为副手的通判等下属门客却都还在，多有得力之人，轮不到他来主事。

但他到底是苏家英才，知府有心磨砺提点，自然便有事做，权利真要说还是不小的。只是从前平江府井井有条，偏生最近着实状况频出……

少年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想起近日之事，心情就不是十分美妙。其实原本还是有个好消息——验尸加调查的结果来看，熊妖很可能只是凡兽异变的个例。这在史书之中也是有的，凡人界虽灵气极少，特殊地点、天象，却也有可能催生出异兽或天材地宝，只是十分罕见罢了。

可他才松下这一口气，后头韩继就来了信，说托他去捉的那行凶男子也有可能是妖——

纵然只是有可能，但毫无证据，却也还是给苏栗衡心中蒙上了一层阴霾。

不过，那不是他现在要考虑的事。天色晚了，天气又这样差，他得尽早回家去了。

苏家离平江府衙算不上太远。

今日出门时天气还好，苏栗衡没乘马车——他并不常乘坐马车前往府衙，也不怎么带小厮……那实在有些张扬，而苏栗衡并非张扬之人。

自然，平日里吃穿用度倒还是讲究的；只是工作方面，他当算得上简朴实干派。这会儿见雨还没下，便提一把伞，出了府衙。

融入人流，四处皆是匆匆而过的路人。大都加快了脚步，以期在落雨之前回家。偶见的建筑，皆已点上灯火，一盏盏明灯与灯笼的烛光，将阴郁些许驱散。

但天色将晚，更深沉的黑暗笼罩，隐约之间，竟好似光与暗的角逐角力一般……只可惜黑暗愈浓，倒显得火光十分羸弱了。

苏栗衡忽然摇了摇头。

真是的……走在路上，竟也能想这许多。不如加快脚步，省得连人带文件，被淋个透心凉罢。

然而在他收拢思绪时，无意间的一瞥，却令脚步顿在那里。

那是一个男人。

长相并不算引人注目，平凡中带一点枯瘦，除了皮肤格外苍白，似乎没什么值得注意。但令苏栗衡眼神凝重的，是他见过这个男人。

准确地说——见过这个男人的画像。

那是一张十分特别的画像。寻常名家画作，多追求写意，但那张画……苏栗衡却觉得格外的“写实”。简直好像把人的脸拓印上去，描画下来一样的栩栩如生，真实到几乎没有画作的美感了。

但不得不说，在真实性上，是很适合官府发布通缉令这之类的，今后说不定可以考虑找那位姑娘取取经……啊，跑题了。重点是……

因为格外写实，苏栗衡轻而易举地就可以一眼认出，这人正是韩继所说的伤人男子！

而在意识到这点的那一刻，他回头看了平江府衙的方向。

……有些远了。

他已走了不少路途，恰是既不挨苏府，也不挨府衙，连巡铺（类似派出所）都在三百步开外的位置。现在去喊人，恐怕哪边都来不及。这附近好似也没有什么熟人在，巡夜的小吏更是还没上直。

而那男人行色匆匆，眨眼竟是都快走得看不见人了。

跟，还是不跟？

在头脑思考出一个结果之前，身体已经擅自迈开了步伐。

——向着男人的方向。

“……”

这真不算一个明智的决定。苏栗衡并不善武艺，而那男人经韩继认定，至少轻功了得。可这又实在是一个无奈的决定，因苏栗衡发现他根本无法放置不管。

通缉令发出数日未有结果，偏生他在这里碰上。这不得不说是一种“缘分”——命运的安排如此奇妙，偏偏在这里，偏偏在这一刻，偏偏苏栗衡就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责任感——

【就跟一下看看吧。】

他思忖着：【这样的时间与天气，许是要回家。小心些跟上，记下地点，回头带人捉拿便是。】

拿定主意便不再犹豫。男子行色匆匆，他远远地缀上，尽可能隐藏身形。这不算困难。尽管苏栗衡的跟踪技术并不高超，阴沉的天色却是最好的掩护。

但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做了第二件不明智的事。

——他没有跟任何人报信。

这应当是一个致命的失误。尤其是当他注意到周围的环境越发偏僻狭窄。苏栗衡放慢了脚步，然后他意识到，枯瘦男子也放慢了脚步。

“……”

雷雨将至。在隐约的风声中，少年放慢了呼吸。他不动声色，将自己隐于矮墙后的黑暗，融于无声的阴影。

但他依旧听到声音。男人拔高的，带着玩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