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承宁愿阿拓从他这里得不到任何帮助,也好过阿拓因为过于轻信他,反而造成最后对局势形成误判。
227.
新年夜里没有刺客,大概是死士在这天都会有想要团圆的人,于是皇帝难得在他睡着的那间殿里醒来了,醒来时发现上次那只海东青依然站在窗外。
皇帝打开了窗,新年清晨凛冽的空气随之蜂拥而入,环抱着刚刚起床还来不及穿上太多层冬衣的皇帝。但早就已经习惯了与寒冰为伍的人动也不动地站在寒风里,任风如何卷起他的衣袖刮过他的脸颊,他都似浑然未觉。
寒风里,那只一直站着的海东青歪过头看着眼前的皇帝。鸟类以为眼前只是又一个没有羽毛又找不到其他皮毛,所以不得不在寒风里挨冻的奇怪生物,所以它看着皇帝的那双小小的眼睛里慢慢带上了一丝怜悯。
皇帝伸出了手,海东青一下子飞到了他的手掌上,又顺势蹲了下来,小鸟用自己腹部的羽毛紧贴着皇帝的掌心,试图给他带去哪怕一点点的温暖。皇帝因为这看似微不足道、却又是眼前这只小鸟能力范围内能表达的最大善意而笑起来。
没有人类看见皇帝现在的笑,所以世人依旧不知道只会如凛冬般冷笑着漠视生命流逝的皇帝也可以笑得这般冰雪消融春暖花开。皇帝还是把海东青带去了炭火面前,一边温暖那只给了他温暖的小鸟,一边解开了它脚上绑着的字条。
那张纸条上写着:“心性软弱,妇人之仁,不足为惧。”
皇帝反复看着纸上的那十二个字,仿佛他能从这些字后面看出什么通天大道来。然后皇帝低下头看着自己手掌里的海东青,以对人时从未有过的温柔语调问了句:“那里的新年怎样,他们过得热闹吗?”
小鸟只是看着皇帝而已,只负责送信的它怎么可能回答得出这种没头没脑的复杂提问。皇帝大概是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强人所难,所以用手指轻轻揉了揉海东青脑袋上的冠毛以示安慰。他最后看了一眼纸条上的字,下定决心后就把它扔进了面前的火盆里。
“去吧。”
皇帝走回窗前放走了手里的海东青,随后他推开殿门开始叫人。早已在不远处待命的大总管闻声带着侍者们快步来到皇帝的跟前,而其中一人手里托着一碗还在冒着热气的汤药。
“陛下,今日为大朝,奴婢等先为您更衣。”
“慢着。”皇帝单手拿起了托盘上的那碗药,“其他人先退下。”
那些侍者们识趣地退下,留大总管一人时他小心地呈上了一块与昨晚一样的白色绢帕。皇帝看了那帕子一眼后将手中汤药一饮而尽,身体上还没来得及感受什么热意前,突然一声剧烈的呛咳声打破了殿内的宁静。
刹那间在体内成型的这股血气翻涌完全超过了皇帝的预计,或许是他的身体对于这剂寒食散的承受力终于达到了极限,所以超过了界限的药力在皇帝浑身的血脉间横冲直撞,最终化为一股冲上喉头的逆血。
皇帝根本来不及去拿那块绢帕,只是本能反应地用手去捂。但那就像是大水突然溃堤一样,失去约束的逆血从皇帝的口鼻里一起呛出来,继而迅速填满他浅薄的掌心,然后再从指缝里漫溢出去。
“陛下!!”大总管这时才反应过来,他赶紧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皇帝,“老奴去传御医——”
“不用!”皇帝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用满是鲜血的手接过大总管手里的绢帕,以一种等同于螳臂当车的可笑方式拿它捂住自己的口鼻,指望区区一块绢帕可以替他堵住所有的漏洞,解决一切的问题。只是在大总管的眼里,还是有很多血轻松越过那块绢帕的阻挡,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皇帝在大总管的搀扶下背靠着殿内的柱子慢慢坐到地上,半闭着眼睛慢慢喘息,等待着体内那一阵血气翻涌重新平静下来。
殿内安静到落针可闻,唯有大总管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身体,他的颤抖又通过他搀扶皇帝的动作传递到皇帝那边。
皇帝明白他忠诚的仆人在恐惧,恐惧他骤然倒下后留下的偌大帝国也许会瞬间分崩离析。世人都以为皇帝春秋鼎盛,毕竟他身为鲜卑第一强者,给人的印象向来一如高山般让人望而生畏,从来没有人能想到那个强大到几乎非人的身影也会有眼前这种浮沫般脆弱的时刻。
皇帝凭借他无可置疑的强大,用铁腕的手段将众人不喜欢的东西强加到他们身上,所有试图反抗的人都用他们的尸体诉说了反抗的下场。剩下的人望着那些尸体无奈地选择了妥协,但若他们知道皇帝的强大正同他本人一起大厦将倾,那么那些已经平息下去的反抗一定会选择卷土重来。
正如昨日的晚宴那样,汉人和胡人们在皇帝胡闹般的喜好下坐成亲密无间的样子,又在那股淫威的笼罩下硬是没话找话地演出了一场和乐融融的闹剧。而当皇帝一旦起身离开,在座所有朝臣立即作鸟兽散,走时汉人归汉人,胡人归胡人,没有一句多余的告别。
所以皇帝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快死了。
“孤还死不了。”皇帝半开的眼睛里依旧有着摄人的精芒,“去端盆水来。”
好在皇帝在那阵逆流后就没有再继续吐血了,但毕竟刚刚那阵的场面实在是搞得太过惨烈了,皇帝的半张脸上和手上到处都是半干涸的血迹,凭一方白色绢帕根本没法收拾善后到让人看不出来的程度。
大总管赶紧端来了洗漱用的水盆放在皇帝手边,他将沾满血的手连同那块绢帕一起浸到水里。红色血丝在温水里渐渐晕散,而皇帝维持着这个姿势慢慢转过头看向房间里的火盆。
刚刚被扔进去的纸条大多数都已经被点燃烧尽了,只是留下一片边缘被烧黑了的“仁”字的纸片躺在火盆里的烟灰上。忽然火盆里发出“噼啪”一声响打破了殿内的宁静,而火盆里也瞬间绽开了一些火星。
皇帝半开着眼盯着火盆上被火星爆开从而炸起来的烟灰,看它们带着那一张写着“仁”字的纸片碎屑一起在半空中翻腾,那纸片兀自翻了几圈后落回了火盆里,这一次它刚好落到一块烧红的木炭上。于是那最后一点点的“仁慈”被木炭上的高温感染,化成比血还红还热的火,最后同这盆里其他所有曾经存在过的一切一样,变成黑色的、终究会冰冷的灰。
然后皇帝笑了。
只是这个笑既不算寒冬凛冽也没有春暖花开,他只是以人类普遍定义里的那样,调动脸部的肌肉勾起了两边的嘴角。
“陛下……”大总管用沾湿的布巾一点点擦去皇帝脸上的血迹,小心翼翼因而欲言又止。
“弄干净了就去叫人来更衣吧。”皇帝重新睁大双眼,配上他被擦拭干净的脸庞后看起来又仿佛是无懈可击的强大,“今日大朝,该有大事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