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为什么不去?”事到如今,皇帝连语气都轻松起来,“别让人家久等了。”
根据御医的判断,皇帝自知自己只剩一年不到的寿命了。原本他只是想着,能在他有生之年结束那些残忍却必要的野蛮征伐,趁汉人内乱以及出兵燕国的当口,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争取在临死之前拿下建康,先达成一个初步的南北一统,再交由下一代的皇帝去肃清叛乱,安抚新加入帝国的南方汉人。
然而皇帝万万没有想到,在天下雄关里守着的是鬼谷的墨家秘传,于是那个寓言故事就这样成了真,天下至利的矛要攻天下至坚的盾,胜负会如何谁都说不清楚。那样的话别说两个月了,就算给皇帝两年时间强攻他都不一定有信心能吃下这座关口。
所以皇帝也就干脆不急了,既然事已不可为,那不如就当是他终于忍不住来了南边,只为了在临死之前能再见一面诸葛承。他想他可以叙叙旧,谈谈心,再诉诉苦,把他这些年在调和胡人和汉人的事上的无奈,说给唯一能听懂也能理解的那个人听。然后告诉对方,尽管他没有把他的国家变成如他们分开时他口中描述的那样让胡人和汉人都满意,但他是真的已经竭尽所能了。
“阿承……”
在跨上最后那格台阶之后,皇帝终于带着他的人到了虎牢关下。而当他抬头看向城墙之上,诸葛承果然如他想象的那样衣冠端正地坐在那里弹琴。深知诸葛承的“怀祖”情结的皇帝自然知道他在重现哪一段。于是皇帝回过头看了看自己的军旗,连军旗上的那个字都让这一切重现得无比逼真。
所以皇帝因为这过于讽刺的一幕而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里就有了湿意。这本来就是他们的命,不管他们心中有多抗拒多想逃避,终究还是要把命里这些该经历的都经历一遍才能完。
“从前年少,我总觉得凭手中一把刀,什么胡汉相争,什么从刘伐魏,什么相思断肠,就算天命要我们如此,我也统统都能给它改了。”
皇帝收起笑容,高高抬起头只为了留住眼眶里不断渗出的热泪,城墙上坐着的诸葛承依然同他记忆里一样,就连弹琴时喜欢歪头的小动作也没有改。可是为什么一转眼间,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要结束了,他明明竭尽全力挣扎了这么多年,从不想信的命却一点都没有改成。
此刻的天空依旧云一阵晴一阵,阳光和阴影均匀地撒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身上,不分尊卑老幼,也不分胡汉敌我。在凡人将要决定南北两个帝国的未来命运的时刻,虎牢关下依旧清风徐徐,波澜不兴。
皇帝于是明白,老天爷他压根就不在乎。在对方面前,他的刀犹如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现在大了,什么都试过了,南墙也撞了黄河也到了,等心都死了才终于明白,人又怎么可能拗得过天?命这种事,不信不行啊……”
“啪”一声,诸葛承的琴弦断了一根,看起来他虽然装着在全神贯注地弹琴,终究心神还是都在皇帝身上。如今装不下去后,他也终于把眼神从琴上移到了皇帝身上。在看见对方周身那些比以前浓得多的杀气之后,诸葛承长长地叹了口气。
“虽然现在这曲清心调对你肯定是没什么用了,但那种分人心神的话你就不能等我弹完了再说吗?”
“是我错了,耽误你用空城计了,阿承要不要换根弦再来一遍?”因为诸葛承出口的那句话随意一如当年,皇帝也就跟着放松了心情,就算眼里依然还有未消的眼泪,嘴上却还是能笑得出来。
两军统帅在阵前用一种过分亲密的口吻随意地对话,把他们各自身后的其他人都吓得不轻。但是这俩人都没想解释什么,诸葛承起身走到城墙最前面,而皇帝也上前一步站到了诸葛承站着的位置的下方。这俩人无言地隔着城墙对视了片刻,终于还是诸葛承先行避开了锋芒,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要我再配合着说点什么吗?”皇帝指了指他身后的帅旗,为了今天这一出连国号都能一句话改了的人当然不在意再多说两句,哪怕言不由心又怎样,“当年的宣帝要是说过点什么的话,我也可以学上两句。”
历来这两人间相处,诸葛承总是会乱来的那个,但当他现在看着虎牢关城下大军旌旗招展,而旗上的那个“魏”字昭然醒目。诸葛承不得不感叹一句,对面要么不做,真做起来比他能乱来得多。
“不用了。”诸葛承摇了摇头,对着城墙下的皇帝露出一个真诚而开心的笑容,“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多年不见,说点我们想说的就好。”
然后诸葛承转过头看向了此刻依旧站在他身后的两个人,从脸上的表情看来,那两个孩子目前的心情都相当凌乱,毛小豆和阿拓的眼神都在诸葛承和虎牢关底下的大军之间来来回回。尤其是阿拓,他脸上的惶恐之情已经到了诸葛承都要替他担心的地步了,不过因为毛小豆现在自己都很慌乱,所以还没注意到这一点。
“毕竟不像当年的司马宣帝,你清楚地知道我身后的真的是座空城,不是吗?”
当诸葛承对着身后的阿拓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那孩子满脸绝望地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