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白话说出了万千玲珑的意味,燕王思忖后,心底暗暗响了一声惊雷,他凝眼看向席浅潾探究,对方已在躬身行礼了,“深夜叨扰,多有失礼,请殿下见谅,此事卑职已经办妥,告辞。”
待来客走后,燕王转身向花厅内走,孙端跟上前,听他一声命令:“掌灯。”
烛焰舔舐纸张的边缘,很快将它燎得蜷缩,变暗变黑,燃成屑。燕王看着“幽州节度使梅向荣”一行字逐渐化成灰,最后消失的是那“上上”二字,他的面色也跟着融进了黑暗里。
烛芯经过修剪,豁然一亮,一人的面目从黑暗中显露出来,他看向下首道:“韦笙这一走有利有弊,利的是燕王又倒了一派势力,弊的是当下的花鸟司就成了唐颂一人说了算。”
池浚附和道:“所以靖王一案得尽早结案了。”
秦哲垂眼,看向御案上靖王谋反坐赃一案的案卷,经过三次推问后,靖王死刑已定,目前正在进行五次覆奏的章程,前面四道覆奏他都批了准,无误,只剩下最后一次覆奏了。
靖王在此时提出赦免的请求,请平康帝动用改判之权,将他的刑名从死刑改判为流刑。
秦哲提笔良久,没有批准这最后一次覆奏,也没有批准靖王的请求,他并未犹豫,只是在与君权僵持。
驾驭君权是一件令人惶恐的事,近日他愈发有所体会。然而池浚的这句提醒,催得他不得不当即就下笔。
平康帝最终批准了御史台的五次覆奏结果,无误。同时,驳回了靖王的请求。
窗外是绵绵雨夜,是个寻常夜,暖烛光耀,宫苑静谧,它甚至算得上是个良夜。
良夜里,平康帝再一次宣判了一位手足之死。
齐王一案与靖王一案事发的间隔极短,死亡密集,确实会让人感到惶恐。
“拆卸靖王的刑具,”秦哲凝视着跳跃的烛光道:“容他清理清洗,卯正,朕再见他最后一面。”
卯正的天是一笔融不开的墨,黑压压的云层像是笔洗里沉淀的杂质,悬浮着,染得一方天地都不得干净。
一人撩袍走上太极宫的丹墀,行至阶顶,一袭花鸟进入他的视线,它们的花色毛色湿润明艳,乘风摇曳。花鸟司司长今日以起居郎身份侍奉御前,却穿着一身花鸟服。
他抬眼,对方的目光调转,两人相视。“唐司长。”江陌寒暄道。
唐颂向他颔首回礼,江陌又看向殿门的另外一侧,寒暄道:“温大监。”
温绪同样颔首,他目光下移,看到江陌腰间的一件配饰,一把龙首吞口水晶柄的匕首。
天边传来一声闷雷,温绪微微皱了眉。殿内出来一名传事太监,俯身问询,问得是当下司宫台兼诸牧监大监江陌出现在此处的原因,“大监?”
江陌颔首:“进去回话,说我有要事启奏。”
太监一愣,犹豫道:“大监,眼下……”
眼下平康帝正在与临终前的靖王进行最后一次叙话,何事还能比这件事紧要?
江陌视向殿内,望向靖王的侧影,他又换了身飞马服,干净体面的布料下是遍体鳞伤,有些部位还是难以遮饰的,血痕从他的领口处蔓延出来,那道断眉上又添了新伤。
靖王静静饮茶,他与平康帝这对手足之间还未开启对话。
传事太监猫着眼,小跑至御座前回话,平康帝抬眼看出殿门,怔了下颔首,江陌得令迈入殿中。
入殿后他先行礼,平康帝语调有些不耐,不耐的挥手让他道话:“何事?”
江陌瞥了眼靖王,又深深行礼,声色隐晦。秦哲也瞥了秦衍一眼,见他一味垂眼饮茶,因连日居住狱中,形态消瘦,似比往常沉默了许多。
即将一步迈入棺中之人,死后会被永久封口,靖王却选择在生前沉默于人间,所以秦哲有隐约的期待,他期待靖王沉默过后的遗言。
期待之事,便不忍仓促收尾,它值得耐心等待,而后在咀嚼的过程中才能品出滋味。
“无碍。”平康帝道:“说吧。”
无人会惧怕一句死尸的听闻。
江陌终于道明,“回陛下,卯时,司宫台在后宫移植芭蕉时,在一处殿所的花缸内发现了大量巫蛊,事件诡异,奴婢不敢隐瞒。”
巫蛊。
芭蕉。
下旨命司宫台和上林署移植南诏贡品芭蕉之人是他平康帝本人。
一股寒意沿着他的脊背攀爬,透过胸腔内,秦哲视向秦衍,对方仍在垂眼饮茶,沉默着。
他听到殿外的闷雷声,一种惊愕之感箍住了他的喉舌,而他不得不往下追问,这是他身为帝君,必须要过问的事件。
“在何处发现的?”秦哲镇定下来问。
江陌声若蚊蝇,“回陛下,静安宫。”
静安宫,平康帝的生母孟纤闻孟太后的寝宫。
“除了证物?可有证人?”
“回陛下,梅太妃、袁太妃、以及太后娘娘均做出了指证。”
证人有梅映雪、袁灼蕖以及杨培芝。
平康帝一直凝视着靖王,终于等到了他抬眸的时刻。靖王看向上首,四目相对。
靖王的面色很平静,平静的令人毛骨悚然。靖王沉默着,无一声控诉,无一句喊冤,他甚至毫无恨意,只是平静的提起了他的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