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是坠入血污的堕仙,刀锯地狱里受刑的邪魔。
他的上衣被人剥去,皮肤一寸寸皲裂开来,露出血红的筋肉,下身的衣料也已经被鲜血染得猩红,全身上下像是在血里浸过。
即便如此,那张苍白的侧脸依旧出尘,眉眼修长舒朗,恍若雕刻,高挺鼻梁下抿着的唇绷成一条直线,看不出任何情绪。
或怨愤,或悲恸,或绝望,都没有,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长睫之下紧闭的眼睛在泣血,他被挖去了双眼。
楚照槿认得,他受的刑罚是凌迟,也认得,他身上的衣料,除非王公贵戚不能有。
奈何她在狱中多日,已不知长安城中的哪个钟鸣鼎食之家生了何等变故。
“你觉得我此般很好看吗。”
男子缓缓开口,语气淡淡,嗓音仿若来自尘世之外。
楚照槿以为他已经死了,被他这样一问,心不由悬起来:“抱歉,我本无意冒犯。”
一个被剜去双眼的人,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
楚照槿没精力再想,探身捡回银杯,正欲给自己再斟一杯,须臾过后,整个尘世都要与她无关,一个囚徒再有泼天的能耐,也是同她一样的将死之人。
“害怕吗。”那人再度开口。
楚照槿斟酒的手颤了颤,怔怔地望着他,未发一言。
“我问小娘子,我此般不人不鬼的模样,你害怕吗。”他从地上起来坐好,姿势端正,举止从容。
若非身上那些溃烂的伤疤,男子绝不像是一个受过酷刑之人。
他不疼吗?
楚照槿在讶异之余应声:“你我都是罪大恶极的将死之人,死后是要下地狱的,既然不久之后都为恶鬼,何谈怕与不怕。”
她是在亡国之际苟且偷生之人,背负亲人子民之恨,为国报仇也变成了一场笑话,她无颜下黄泉见他们,便坠入地狱罢。
男子对楚照槿之言感到几分意外,他低声笑起来,重复着模棱两可的话:“下地狱,变恶鬼么。”
“你......是因何入狱的?”
楚照槿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生出多余的关心,她一个死了都不知道会被哪条野狗啃了尸身的人,哪里来的心情关心他人际遇。
“弑君,谋反。”男子语气稀松平常,好似所述与自己全然无关。
“判诛满门,挖双眸,判凌迟。为了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遂分两日行刑。”
楚照槿鬼使神差地伸着胳膊,纤细的手腕穿过牢房间木柱的缝隙,将那杯酒给他递过去:“喝了它,就不痛了。”
人在命运边缘的时候,总想在世上留下点来过的痕迹,这杯酒,是她留给世间最后的真心。
她举得胳膊发酸,语气里藏着怒意:“你喝与不喝?就不能给句话?”
当真可悲可笑,回应她真心的,只有对面长久的沉默。
正欲将手缩回来,却被男子抓住掌心,冰凉的触感一时遍及全身,引得她全身战栗,杯中的酒水洒出来,顺着她手心的疤痕和那人的指腹缓缓流下去。
生前最后余留的时间在这一瞬被无限拉长,那双紧闭的淌着血的双眼,仿若没有被残忍挖去,此时正用一种凌厉的眼神注视着她。
男子将酒杯接过来,问她:“小娘子何必帮我。”
她弯唇笑笑,将手中的酒壶再次送过去,酒壶与酒杯在碰撞之际发出微弱轻响。
楚照槿:“敬我们,都是该下地狱的乱臣贼子。”
这酒于她而言太烈太苦,不如萧国的酒水好喝。
鲜血从嘴角涌出的时候,她想,许是人在死前太冷,总要寻个同类抱团取暖,以汲取些若有若无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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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味道在口中丝丝蔓延开,这样的清新香甜,是椰子酒?
楚照槿扯着嘴角苦笑,她是死了吧。
听说人在死前总会眷念生前之物,她果真能从辛辣苦涩的鸩酒里,品出几分故国酒的味道。
她迷蒙着睁开眼,眼前不是幻想中烈火焚身的地狱。
轻纱软帐,蚌珠缀床,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作寻常玩意儿散落在枕边。
颈侧落入一滴清泪,她竟能感知泪水的温热,眼前的一切并非虚假,不是她死前脑海中闪过的走马灯。
这是她年少时的寝宫。
“大鄞的使臣来了,公主怎么还睡着。”床幔被人从外面拉开,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萧国王后笑意盈盈,“日上三竿,本宫的女儿也该醒了吧。”
三年了,她的阿娘离她而去三年了。
楚照槿的全身都在止不住地发颤,心中的情绪无从发泄,茫然和欣喜交织着,遏制不住的泪意化作两行热泪扑簌而下。
“母后!”
“小寻怎么了?”王后摸着她的头,“若是不舒服,便先让医工来瞧瞧,至于大鄞使臣,晾着便是。”
大鄞使臣......
不可置信的设想冲入脑海,她这是......重生了吗?
所幸一切不晚,既然是大鄞使臣初来之日,根据上一世,离亡国之期尚有半月,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
“小寻无事,噩梦而已。”楚照槿平复了情绪,将面上的泪痕抹去,“母后,大鄞作何出使萧国?”
王后本在替女儿整理衣襟,听到此话手中的动作慢了下来,她总觉得,今日的女儿有些不同:“大鄞有位侯爷,想求娶你。”
不安如潮水涌入四肢百骸,楚照槿觉得指尖都在发冷,她攥紧了手中的被褥。
事态的发展出乎料想,上一世大鄞出使萧国的借口并非如此。
她从未听说过有哪位欲求娶她的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