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衍怀朝周遭的同僚颔首,转眸对程景道:“前朝武帝骄奢淫逸,千古唾之,而今圣上,乃是明君,程阁老将圣上同前朝武帝做比,难免不敬。”
程阁老看见来人,面露不屑:“你何故要来,抛却经文而择刀枪的无知小子,若是来看老夫的笑话,大可不必。男儿膝下黄金,老夫跪的是圣上天地,跪的是本朝吏治,身为官者为国为民,名利皆可抛。”
“与行不敢,更比不上程阁老为官几十载而初心不改的大义。”庄衍怀敛眸一笑,满不在意,“与行自小便不在阁老面前讨喜,这么多年,阁老还是没变。”
北燕突袭朔州城池那夜,程景也在,多年后庄衍怀回京,除开庄悭韦玉君和帝后二人,唯独程景知晓内情。
庄衍怀流落北燕,是庄家上下为了大鄞安危的牺牲,程景对此感怀亦佩服,却不能不放下戒心,对庄衍怀心存偏见。
程景多次密告何骢,庄衍怀离开大鄞时尚不知事,而后在北燕六年,北燕不会放弃把此子培养成利器的机会,由此不得不防,恐庄衍怀养在京城,有朝一日会生大患。
是庄悭和韦玉君以阖族性命作保,保下了庄衍怀的性命,给他求得了留在父母身边长大的机会。
本朝本有尚文轻武之例,程景是德高望重的文官,对庄悭这样的武官颇为轻视,此事以后,两家更不对付,可称句老死不相往来。
庄衍怀长大入了国子监,程景见课堂上有此一子,当即震怒,扔了书本拂袖而去,甚至把庄衍怀赶出了学堂。
此事出后,朝中学士难免随程景之流,庄衍怀求学无门,幸得顾安诚青睐,收其为关门弟子,于科举场上,金榜题名,为自己正了名。
人心难改,便是庄衍怀高中,程景对他的偏见都是移不开的山,像是附着在庄衍怀身上的一道死令。
程景站起身,拂去衣袍上的尘土,睨了庄衍怀一眼:“圣上选中的都虞侯就是小庄侯吧,怎么,还未上任,便图穷匕见,要来欺压朝中老臣了。”
庄衍怀气定神闲,面对程景的怒骂,脸上没有丝毫的怒意,反而朝程景一揖:“程阁老言重,你我同为圣上的臣子,都是为了圣上办事,只要能为圣上排忧解难,与行何故要同程阁老作对。”
百官面露骇色,要知任呈事院的都虞侯,历朝历代要背负多少骂名,最终无一得好死下场,史书上流传千古的,半句美言少有,庄衍怀家世显赫,少时得志,为国征战多年,二十多载的人生中不见分毫污点,清白敞亮,美名傍身,何故去蹚呈事院的浑水。
“小庄侯,这事可是真的?”
庄衍怀颔首:“程阁老所言不虚,呈事院虽启,都虞侯一位空悬,圣上尚在病重,与行不忍看君父烦忧,由是毛遂自荐,兼下此职。”
“李家贪墨,后有万明楼,姜氏流徙,便言呈事一院,圣上视诸多小人为肱骨。”程景哑声笑起来,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磨出来的,“圣上糊涂!”
“程阁老!”
众人想上前扶住倒地的程景,银剑横在面前,鲜血在剑身上肆意流淌,跑出的步子僵在了原地。
疼痛比惊愕来得更迟,程景喉间涌血,颤颤巍巍抬起捂在腹间的手,才觉自己流出了血,仰面指着庄衍怀,骂声呜咽。
“祸国小人,万世……唾弃。”
“程阁老好走。”庄衍怀面朝众人,声音淡淡。
收剑如鞘,退得远些,免得淌开的鲜血脏了朝靴,否则回去弄脏了屋里的地面,他娘子是会骂的。
对于程阁老的死,无人不感意外,四喜街一片死寂,锅边升腾的雾气凝滞,仿佛蕴藏着血腥气,那个忘了去上学塾的书生,松开了手里的课本,双腿瘫软跌倒在地,把肚子里仅剩的水都吐了出来。
天顶的乌云沉沉压下来,遮蔽了今晨的最后一丝天光,庄衍怀抚平青色官袍上的皱褶,云淡风轻地走过程景的尸身,回到了马车,对死在手里的这条性命毫不在意。
人群重新沸腾,骂声渐起,难听的字眼灌入庄衍怀的耳朵。
“脏!真脏!”
真像前世啊,像他被关在囚笼里游过朱雀大街的时候,如今人们碍于他的权势,谩骂有所收敛,不及记忆中的万分之一。
庄衍怀把温热的金铃炙捂进怀中,用官袍包严实了,安心阖了眼,旋即勾唇低声一笑。
今日事多,等着吃金铃炙的小娘子许会不耐烦了,等他进门,定是要先听阵子她的娇嗔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