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让奴婢打听来做什么,他们全说的是这些入不得耳的东西,污了娘娘的耳朵。”
“无妨,听来当个笑话,解解闷也好。”姜容漪剪下一朵绣球,摆在篮里,继续寻下一朵。
观云苑常年花团锦簇,她这段时日打击太重,需养身子,无心操劳,冷落了宫里的花草,接二连三枯了不少。
碰上御花园花开,采些回去,装点屋舍。
居所敞亮,心里也才敞亮。
星霜把食碟一一摆出来,挑了个桃花酥送到姜容漪嘴边:“侯夫人记挂着娘娘,事忙不能亲自来,也遣人日日送糕点吃食进宫里。娘娘不出宫,却能把长安城的鲜尝个遍了。”
姜容漪咬了口,掐着腰肢比了比,揶揄着:“都怪小寻,仗着自己吃什么都腰肢纤细,便在外胡吃海喝,也带坏了我,可你看看我,腰身胖了多少。”
“娘娘嘴上这样说,侯夫人每次来,娘娘不知有多高兴呢。”星霜又挑了块绿豆饼,喂给她。
“臣,参见娘娘。”
女子的嬉笑声中,男人的声音格外突兀。
姜容漪擦净嘴角,端正仪容,看向了来人。
她愣了愣,颔首道,“肃王爷。”
何秉是出现在她梦里的人。
于原主,是旧时深爱。
于她,什么也不是。
最近距离的交集,是以王爷和娘娘的身份之别,在这样的场景相遇,以这样的疏离方式互称。
“娘娘身子可有好些。”何秉是在问她,可敛眸看向了别处。
眼睛是防御最脆弱的地方,很容易被人看穿,洞察心底。
他心底藏着的,在努力掩饰克制的,对姜容漪的情愫,不可被任何人看穿。
就算是眼前的姜容漪本人,也不可以。
有些感情,知道了,就会记挂着,以为失去了,反而如释重负。
“多谢肃王爷记挂,好多了。”姜容漪看向天边,“下雨了。”
雨水落下,花瓣最先感知,手里的那捧绣球花叶淋上了雨滴,滑落到手心,触感湿润冰凉。
雨势突如其来,倾盆而下,御花园的两拨人,不约而同跑到亭中。
四四方方的小亭子,霎时挤满了人,宫婢太监们不敢冲撞着贵人,都向后压着,把空出的地给姜容漪何秉二人让出来。
何秉致歉道:“冲撞娘娘了。”
他吩咐随行的内侍,“把这些药材给娘娘赔罪。”
星霜接过,给姜容漪过目。
“都是稀罕物,让王爷割爱了。”
“太医令是本王忘年交,没回去了,要硬塞给我这些东西,送给娘娘,生得给我这个粗俗男子暴殄天物。”
姜容漪眉目温婉,微微莞尔:“肃王爷是喜欢送人药材的。”
她命悬一线时,那根吊命的老参,也是他送来的。
这些辗转迂回,借着致歉的由头,新送来的,是难寻的珍贵药材。
是在太医院里寻不到的东西。
何秉意识到自己嘴角的笑意,心中生出莫名的慌乱。
大雨倾盆是顾不得了,看了眼天色,满面为难却还是踏了出去。
姜容漪叫住他:“雨还未停,肃王爷就要急着走吗?我读过肃王爷的诗,知晓王爷是爱景之人,御花园一片雨中美景,王爷走太急便是辜负了。”
“娘娘帮臣看过便好。”何秉的一举一动都合乎礼数。
敬重而疏离,足以掩盖不慎从眼里流露的别样情绪。
“这两日刚开的绣球,肃王爷带一朵回府吧。”姜容漪补充,“送给喜欢的娘子,簪花会很好看。”
姜容漪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又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
何秉深爱着的姜容漪死了,他们之间再无可能。
原来的姜容漪或许期待着何秉放下,活得幸福美满。
让他继续执迷不悟,把爱意倾注到自己身上,只会一腔深情辜负。
不值得。
什么都给不了他,只能聊赠一枝春色。
“多谢娘娘。”何秉还是没有看她,盯着手里的花答谢,显得轻佻不够敬重,“臣没有能赠花之人。”
“告辞。”
忍痛接过,告别干脆,不想多逗留半分。
那朵绣球却还是被何秉护在怀里回了府,放在那棵海棠的枝丫上。
——
萧国回信,已知晓韦衡通倭一事,尽力在海边与大鄞交界的百川岭设防。
但萧国的军防积弊由来已久,绝非数日之功,他日硝烟渐起,萧国需要将才。
楚照槿把这封回信记在心里,细细思虑,苦于王兄那边没有合适的人选。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思来想去,踏破铁鞋,最后灵光乍现,发觉合适的人就在眼前。
“宁珈,那畜生可否再打你过?”楚照槿挑挑拣拣着首饰,给董宁珈的发髻上别了朵绒花。
董宁珈对此种梳妆打扮的事总是避讳,自楚照槿夸她好看,便愿着端详起镜子中的自己来。
戴花饰容也好,素净衣衫也罢,都是自己的样子。
不必因旁人议论而生出不适自卑,强迫自己去迎合他们。
“没有了,你教我该反击,不能忍气吞声,我顾及着母亲,怕她被韦家苛待,虽做不到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但起码能自保半分,不会任由他那般粗暴待我。”
董宁珈默了默,想起来什么,“再者近来同韦衡相见很少,她同四姨娘院里的女使纠缠上,省得来烦我。”
“这样的日子你还想过下去吗?”楚照槿满眼关切。
董宁珈神思迷茫,喉间嚅嗫,低头时好似头上那朵绒花也跟着颓败下来,“早就不想了。”
董宁珈这样的将门虎女,不该被锁在深宅大院,如今能施展的地方,只有四方绣布,厅堂厨房。
她不应该丢掉自己的一身功夫,追求自己的人生和志向。
楚照槿想给她指明一条宽阔大路。
只是,她觉得好,董宁珈却不一定也这样认为。
“若我说,你还有别的选择,我能帮你和伯母逃离韦家,摆脱这群吸血的蚊蝇,你可愿意?”
董宁珈怔了怔。
逃离?
别的选择?
自父兄战死,嫁给了韦衡,她以为这辈子的轨迹就不会再变了。
任由好坏辛酸,都要咽进肚子,兀自消化。
楚照槿不能否认出于为萧国考虑的私心,必须同董宁珈坦诚。
“韦衡通倭,欲对萧国不利。”
“韦衡胆大泼天,通倭是死罪,他想做什么?”
董宁珈身形晃了晃,这是不小的大罪。
他日东窗事发,以圣上的多疑,呈事司的手腕,整个韦家都不会好过,即使背靠皇后这尊大佛。
不及时同他们斩断关系,逃离韦家,母亲和她会惨遭连累。
她抓住楚照槿的手,不知如何替自己辩解,“他虽是我夫君,可我们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他干的这些事,我是不知晓的。若我知晓他对萧国不利,便是束手无策无法阻止,也会及时告诉你。”
楚照槿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我自是信你的,韦衡做的事,不会怪罪到你的头上来。危急存亡之秋,萧国苦于无一将才,我思来想去,只希望这个人是宁珈你。”
董宁珈张了张嘴,难以置信:“我不行的,虽会武也读过兵书,可从未上过战场。守卫萧国,非同小可,战事若败,我怕会连累萧国子民。”
“不试试,怎么知道成不成。”
楚照槿福了福身,“伯母会和你一起去往萧国,我会举萧国之力,帮伯母医治,报你保家护国之恩。”
最怕生出希冀的萌芽,若此前从未想过,不会不甘,机会在眼前,逃离韦家,自由自在不再是可望不可即之事,怎会甘心放弃。
“我想要这个机会。”
董宁珈的笑意里溢出了伤感,陈旧的记忆像是印在了泛黄的纸上,在脑海里一页页翻过。
幼时和兄长同习武艺,学什么都比兄长要快,总受到兄长揶揄。
“巾帼不让须眉,待到小宁珈长大了,你替兄长我上战场,兄长替你去嫁人好不好?”
话音未落,董父就赏给儿子一个爆栗:“别教坏你妹妹。”
“天热,别光顾着习武热坏了身子,把绿豆汤喝了吧。”
那时董夫人身子康健,在三人习武的时候,总送些补充体力生津解渴的吃喝过去。
家人团聚,其乐融融,总以为一生如此。
董宁珈回过神:“我想上战场,当将军,世间从未有女子习武的先例,那我便来当这第一个!”
梦想长埋心底,逼着自己去忘却,久而久之再次脱口而出时,恍然发觉,已成了刻骨铭心的夙愿,深深烙印在灵魂的每一寸。
曾经读过的兵书,习过的武艺,每一寸在将门成长的光阴,是要把她推向施展拳脚的战场,护佑一方百姓生灵。
而非成为韦衡的妻,在只见四方天地的后院中斡旋。
但是同韦衡的关系仍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山。
她有心飞走,也终于知晓自己要去往何处,可韦家不会轻易放她和母亲走的。
“韦衡不会同意与我和离,当初父兄战死,董家只剩我和母亲二人,韦家上门提亲,就是为了美名。韦家贪图名誉,为了不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定会揪着我和母亲不放。”
董宁珈心里刚生出的火光渐渐弱了。
“那便先发制人,在你提出和离前,先让韦家陷进污泥里,受千夫所指。”
楚照槿心生一计,杏眸中笑意狡黠,“别担心,区区韦衡,我自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