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苒儿踢了踢脚边的木桶,继续补充,“如若不然……我就把这些桶里的蛇啊虫啊,全都倒在她头上去。”
庄衍怀抿着没有血色的唇,朝楚照槿摇了摇头,俯身捡起地上的匕首。
楚照槿觉得周身如坠冰窖,不断涌出的泪水滑落脸颊,渗进皮肤的细小伤口里,钻心地疼。
“庄衍怀我不许你来救我,但凡你今天死在这里,我转头就去找别人睡觉。”
那股窒息感又涌上来,“对……安阿那延喜欢我,你死了,我就去当他的王后,等以后我死了,就跟他合葬,做鬼都不跟你在一起。”
庄衍怀紧攥匕首,被她逗得发笑。
这几个月来,醒着便是受折磨,他十分贪恋承受不住昏死过去的时候。
只有在那时,梦里才会出现楚小寻的脸,苍茫的雪地里,她笑得明媚又肆意,团起雪球蹦起来砸向他。
今日从梦中醒过来,入眼就是她的面庞。
真好。
哪怕等他死了,她转身改嫁,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那也很好。
“好啊,那我就做最记仇的厉鬼,等你死了,再把你抢回来。”
话音落罢,匕首挥下,快得看不到残影,四肢炸开薄薄的血雾,庄衍怀骤然跪下,全身筋脉尽数断裂。
楚照槿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所有话堵在喉间,难以吐出一个字。
何苒儿笑声尖锐,“好一对痴男怨女,小庄侯为了这个女人与我处处作对的时候,可有想过今天?”
她的笑意忽地收敛,“何烁,韦燕真,何骢,还有你们,天下人尽数负我,那我就一个一个都杀掉。”
庄衍怀充耳不闻,他看着楚照槿,匍匐着进入蛊池,身后拖行出漫长的血迹。
新鲜的血液无疑是对毒物最好的引诱,庄衍怀在进入蛊池的瞬间,像是冷水溅入了油锅,各种毒物兴奋攒动起来,很快把他淹没。
无细小的毒虫钻入伤口啃食血肉,毒蝎扬起尖刺刺入皮肤,毒蛇缠绕上脚腕手腕,毒牙刺进筋络血脉。
楚照槿对何苒儿一再央求,“平乐殿下,当初何骢要杀您,是我给何骢进言,让您来北燕和亲,您能不能看在此事的面子上,放过与行。”
她急得语无伦次,“只要你放过他,你怎么报复我都可以。”
“你终于肯叫我殿下了。”
何苒儿叹了口气,饶有兴致地摆了摆头,“正是看在你救过本宫一命的份儿上,本宫才不舍得让你受苦,最狠毒的法子不过是把你绑着,让你亲眼看着庄衍怀受折磨,却无能为力罢了。”
“殿下我求求你……”楚照槿泣不成声,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想努力看清庄衍怀的样子。
只怕这是最后一面。
庄衍怀跪在蛊池中,绷直了脊背,费力扒下脖颈上愈来愈收紧的毒蛇,凭着溃烂的双膝走向楚照槿。
“我习惯了这些,他们奈何我不得。”他的声音愈发微弱。
儿时受俘虏,北燕人让他与牛羊马匹为伍,叫他小畜生,他明白自己不是畜生,他是有父亲母亲的。
给老萨满当药人,承受不住蛊毒时,他经常想起未曾见过的父母。
听说他们在长安,那长安一定离北燕很远,他们来救自己定是需要走很长的路。
再等等,再坚持下去,父亲母亲很快就来接他回家了。
庄衍怀一直等,等到冰雪消融,胡杨树发出了嫩芽,等到满树翠绿变作金黄,树叶凋零,暗无天日的雪季再次袭来,等到再也没有期盼的时候,韦玉君和庄悭带他回了长安。
而长安的日子依旧艰难,谩骂指责和贬低从未停歇。
韦燕真和庄悭对他很好,可这份亲情来得太迟,早已激不起心中的任何波澜,即便如此,他也努力学着装出孝顺的样子。
其实,他从来不明白为何韦玉君总把他抱在怀里,哭着跟他说“对不起”。
没过多久,韦燕真和庄悭战死,他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此后临壁关数年苦寒,又回到了居无定所的日子。
不曾感受过命运眷顾,自然视神佛为虚无,直到上天把楚小寻送到了他的面前。
她来的时机总是刚刚好,不早不晚,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她会宛若神祇般地出现。
他的楚小寻,为了来接他回家,该吃了多少苦,走了多远的路。
毒素侵入经脉,自五脏六腑至四肢百骸,掀起如潮的剧痛,庄衍怀闷哼一声,黑血自口间涌出,等缓过来,又对她展露笑容,
“楚小寻,你别哭,我不会死。”
庄衍怀心中清楚,即使不自废经脉,充当药人受折磨的这几月,他早已成了个废人。
否则也不会用这般蠢笨的法子救她,更不会惹她焦心难耐,他是个没用的夫君,又让她哭了。
楚照槿啜泣着摇头。
臭狐狸又在骗她。
又不是大罗神仙,这么多蛊毒侵蚀,怎么可能会没事,又怎么可能不疼。
他只会忍着,越是疼,越是咬牙再忍。
缚在背后的手加快了速度,碎瓷片划破掌心的旧伤,深深嵌入,血水顺着指缝流出,浸入腕上的麻绳。
在昏迷的前一刻,她随手捡起柴房地上的碎瓷,藏进了衣袖里。
楚照槿看着池中的被毒物侵蚀的庄衍怀,不觉得掌心的疼。
她不要成为他的负累,只要磨快些,再磨快些,她就能解开束缚去救他。
庄衍怀又一次从蛊池中跪起来,徒手拨开面前的毒蛇和蛊虫,朝楚照槿移身过去。
箭翎发出短促尖锐的利响,声音戛然而止之时,箭镞已插进老萨满的胸口。
何苒儿侧目,前一刻人还活生生站在自己身边,下一刻就成了尸身轰然倒下,不知这箭是从何处射过来的。
来不及惊愕,浑邪敦护住了她,两人立刻逃窜。
安阿那延收起弓箭,劈开牢狱的铁锁,看到楚照槿安然无恙,霎时松了口气。
他在巡城途中收到了消息,快马加鞭领兵赶过来。
安阿那延沉声吩咐下属,“无论代价如何,都要把浑邪敦和何苒儿抓回王庭,本汗亲自处置他们!”
在老萨满被箭射中的一刻,楚照槿磨开了手上的麻绳,她解下身上的全部麻绳,在前端打了个圈,扔给蛊池中的庄衍怀,
“抓住绳子!”
安阿那延赶来,拉住麻绳的后端,“我来帮你。”
绳圈恰好能套住庄衍怀的上身,楚照槿扯了扯绳子收紧,池子里都是蛇虫,比在水中拉人更为费力,两人合力才把庄衍怀拖到池边。
楚照槿朝庄衍怀伸手,“抓紧我。”
庄衍怀握住楚照槿的手腕,身上有了借力,加之安阿那延在后紧拽套绳,终于把庄衍怀救出了蛊池。
楚照槿跪坐着抱住庄衍怀,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看着他满身的伤手足无措,泪水夺眶而出,砸在庄衍怀的眼角。
“我好没用,总是要让你来救。”
鸦睫轻轻颤抖了一下,庄衍怀随即笑起来。
楚照槿从前也没见庄衍怀这般爱笑,止住啜泣哽咽道,“都快死了,还有心情笑。”
庄衍怀忍着疼皱了皱眉,握着楚照槿的手腕还没松开,费力抬起她的小臂摇了摇,含着笑意的眼尾得意挑起,
“楚小寻,我抓住你了。”
蚌珠手串滑落下来,同时套住了他的指尖,光晕莹润而皎白。
楚小寻,你说错了,不是我来救你,是你一直救我于炼狱囹圄。
此前,我为复仇而活,从今以后,我活下去的全部理由,是你还眷恋这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