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七。
夜已至深,双玉房间内还亮着灯。
她这几日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整个人活脱脱瘦了一圈,原本福气的一张圆脸,现在下巴都尖了。
到此刻也没想着睡,心里惦记着雪月,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笃笃笃。”
敲门声虽温和克制,但双玉还是吓了一跳:“谁呀?”
“是我。”是忠叔的声音。
双玉忙去开门:“忠叔,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休息?”
忠叔看她一眼,重重叹口气:“我哪睡得着。”
“我这几日是辗转反侧,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眼见着你这丫头日益消瘦,我想着,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隐情,必须要找你问个清楚。”
一边说,他借着光细细看:“你——你这是哭了?”
双玉咬着下唇:“没有什么事……”
“还要瞒我!”
忠叔背着双手,急得在屋里来回踱步:“双玉啊,你和姑娘两个瞒着伯爷夫人,那也罢了,伯爷身体的确不好。可是也得让我知道,这么瞒着不是办法啊。那日你与姑娘回沈家之前,姑娘可私下找过我,我听她那些交代,我这心——我这心哪能放得下呢?”
“你告诉忠叔,姑娘在纣南侯府是不是有什么不好?他们当真……当真如那日谢管家所说,把姑娘疼得如眼珠子般吗?”
双玉本就扛着巨大压力,这几日心急火燎想帮忙,却知道自己力量微薄,一点头绪都没有,听了忠叔这番话,哪里还忍得住,顿时大哭:“当然不是,他们根本没有好好珍惜姑娘,他们沈家,就是个吃人的魔窟,姑娘受了好大好大的委屈……”
忠叔心跳都险些停了:“怎么回事?你快讲讲!”
双玉一边流泪,一边咬牙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忠叔听得身躯一晃,撑着桌子虚脱般坐下来,嘴唇发抖:“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那沈轻照,竟是这样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一拳砸在桌上,望着双玉痛心道:“这样的事,你应该早早告知大家,怎么能瞒呢?!”
双玉哭道:“姑娘说,她会想办法,能离开那里,不准我告诉伯爷和夫人,她怕他们上门去讨公道会吃亏。况且,沈轻照也有威胁在先,莫说他的地位权力在伯爷之上,只凭心术,伯爷也斗不过的,若是撕破了脸皮,日后府里就没有安生日子了……”
忠叔急的拍大腿:“姑娘怎么这么傻呢!到底是府里的安生日子重要,还是姑娘自己的安危重要啊!”
双玉嗫嚅道:“在姑娘心里,自然是伯爷与夫人平安喜乐更重要。”
这下忠叔无从辩驳,冷静片刻,心里一阵一阵发寒。
平心而论,双玉的话不无道理,她口中所描述的沈轻照心计深重八面玲珑,伯爷和夫人一辈子没与人红过脸,最是温善仁厚,难说不被那披着人皮的狼反咬一口。
但这件事,也不能就这么算。
忠叔死死攥着拳:“姑娘是伯爷和夫人疼宠在手心的,从小得他二人教导,纯善温和,哪能一个人承受这些。按你所说,此刻她的处境不知有多艰难——”
“姑娘有决断……”
“固然姑娘聪慧至极,能想出办法逃离出去,却也一定会吃许多苦。怎能让她一个人孤立无援?”
双玉眼泪越流越凶,用手擦也擦不尽,哽咽道:“那怎么办?忠叔,我就是想着这些,才没忍住告诉了您,我脑子笨的很,想不出好办法,但只要您吩咐,我什么都肯为姑娘做!”
忠叔闭着双眼,脑中飞速运转。
直接去要人?
不行。他和双玉没有资格,就算上门要人,也得是伯爷和夫人去。
那这话又说回来了——伯爷爱女心切,此事必然不得善终。以沈家的低劣品行,只怕要来一手阴的。
那……若是寻求他人的帮助呢?
忠叔呼吸一窒,猝然睁眼:“双玉,咱们去求一求寒沧烈大人吧。”
“什么?求寒大人么?”
“对,狱署司设立于刑部与大理寺之上,是最重要的机关重地。沈轻照人脉广,牵扯多,旁人未必会管,可寒大人不仅是他的上司,能约束得了他,为人更是刚正不阿。若这世间还有人能给姑娘主持公道,只怕只有他了。”
双玉眼睛微亮,期待而不安地确认道:“寒大人真的会管吗?到底不是朝廷上的事……他那样的大人物,我们与他从无半点交情,这样冒失前去,不会给伯爷和夫人添麻烦吧?”
忠叔搓着手来回走了半天,一脸为难。
双玉盼他肯定的回答,但见他欲言又止,满面踌躇,半天也没个声响。
“忠叔?您这是……成还是不成?”
忠叔终于下定决心,沉声道:“双玉,你不知道,咱们家与寒大人他……说有交情,也不算有;但要说毫无交情,却也不然。”
双玉茫然看着忠叔,而忠叔只向外面浓重夜色里望去。
凄切夜色中,枯枝在风中颤抖,细细雪砾飘扬下来,如纷盐轻撒。
忠叔浑浊眼中显出一层复杂,目光深远,陷在过往的回忆中:
“那年是京城罕见的暴雨。但即便是那样大的雨,也没有冲刷干净踏玉台的血迹。”
“伯爷为姑娘定了亲。隔了一日才想起来,当年老伯爷和寒老将军还有一句戏言在先。想了想,觉得还是知会一声比较好,便叫我前去告知。”
“当时……当时还是清晨,天气晴好,风光和煦。我说明来意,他听后,只默默良久。好半天才对我说‘知道了,我会给雪姑娘添妆’,这便将我好生地请了出去。”
双玉从来没听过这些事,早就听呆了。
忠叔回过身,苍老的双眼中明显叹息的意味。
“原本以为这件事,就是一句话的事,谁也没放在心上。谁能想到,那天晚上,暴雨倾盆……”
“寒大人忽然跑来,孤零零一个人,也没打伞,浑身淋得湿透。在府门外对我说要面见伯爷。”
双玉紧张道:“寒大人与伯爷说了什么?”
忠叔摇头:“他们二位说话,我怎可旁听,便退至门外。不过,他们有几句声音较高,依稀听得几个字。只是那夜雨声太大,断断续续听得不大真切。”
“我只听寒大人说什么……情分不曾忘却,十年来什么什么……不敢什么……只等事情结束便可……便可怎么样之类的……”
双玉急得跺脚:“忠叔,您这说了和没说没有两样啊!”
忠叔道:“你不要急,这其中的内容也不打紧,重要的是寒大人对咱们伯府的态度。若非当年交情深厚,他们也不会有那口头戏言的一句婚约。虽然两家多年未曾来往,但寒大人这样子,心中当是顾念些许旧情的。我毕竟是伯爷承袭爵位之后才跟着他的,对从前的旧事不大清楚,但那个雨夜,伯爷独自饮酒,叹了一晚的气,始终未曾合眼。想必,他们两家从前的纠葛情分不浅。”
双玉深吸一口气。
深也好,浅也罢,只要有那么一点点。
那一点点,叫今晚的求助不会引起寒大人的反感,便足够了。
“无论如何,只要有那么一丝希望,我也必去一试,”双玉定定道,“忠叔,您在府中守着伯爷和夫人。我有分寸,知道该怎么说,我现在立刻便去求寒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