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煜罪有应得,死不足惜。只是少伦不明白,公子为何会选择在方才动手。”
陆白辰的心思是三人中最为缜密的,秦寒息于日升时的作为确实有诸多存疑,他会如此发问,也不称奇。
“你该去问她。”
秦寒息只说了这一句,三人自然是不解其意,却见他们的公子正斟壶饮茶,一派胸有丘壑的寻常模样,便也不再多问。
“只是她···”
她是谁?
时过正午,日头直射秦寒息一行所下榻的四方馆,晒得众人都有些犯困,偏这时,隐约听得内室传出了些声响。
“哎···你们都别看我啊···”
“我只记得他们给我下了点药,毒瞎了眼,现今看来,怕是还不大解气,又顺手把我扔在了这上阳道的车轮底下,嘶,头疼得紧···”
待四人循声进到内室,便见蒙溯神色闲逸地半躺在床榻之上,一手端盆,一手捏着“一口酥”正要往嘴里送,仿若缠于其大臂,前腹,后背等处的绷带都形同虚设。
“昏睡了许久,饿得慌···”
蒙溯见故,忙合上眼只透了条缝,见四人将目光转而聚在她那同样缠足了厚厚绷带的手上,当即一声讪笑,攥在手中的“一口酥”应声落回到了盆里。
“这便好了?”秦寒息甫一开口,原本为春风吹困了的众人霎时打了个冷战,蒙溯笑得更是如鲠在喉,她默默地掸了掸寒气,张嘴已是惯常的口气,“恐怕不大好···”
这话说得倒是实在,只见她那原本秀气的眉眼照旧是青黑一片,肿胀得厉害,碎发乱糟糟地糊在额前,眼周还斑驳地残留了些许黄色的药渍,像是强行将覆眼的纱布卸下,还未来得及做出收拾。
话音刚落,蒙溯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装模做样地朝那床头摸索了两下,径自揽过那条被扔掷在旁的绷带。谁知方一抬手,秦寒息的手掌已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隔着绷带覆在了手背之上。
“我说,这下手也忒重了些不是?”蒙溯再不好动弹,闷声低语了一句,听这意思似乎是另有他指。
侧边上的秦寒息全无动静,想着此刻的面色并不明朗,更莫说有松手的打算了。蒙溯机巧,状似吃痛地倒吸了口气,秦寒息见状,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顿时卸了力,这才让她得以抽出手来。
“药需重上。”只那嗓音依旧不善。
蒙溯暗骂一声,泄气地向后躺去,方听身侧之人又道,“这会儿知道轻重了?”
“有道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蒙溯方躺了个结实,语气也跟着懒散起来。
其实她心里明白,若非如此,尹锋恐难获取其信任,收回兵权也需再绕些弯子,秦寒息既决定身赴洛阳,必是做下万全的准备,届时她当如何?
窗头的那暖黄透过发丝落在秦寒息的侧脸上,却丝毫未将那股子冷清驱散。他分明是猜到了,却像是对蒙溯暗中的计划并没多大的兴趣,末了只挑了挑眉,口气更显低沉,“若非我碰巧在这儿,你待如何?”
蒙溯怕是料到他会这么问,眼皮都不抬一句,反问一句颇显几分奥妙,“你们真是碰巧来的?”
“不然呢?”秦寒息侧头看了她一眼,淡淡的语气更无回暖的意思。蒙溯也不准备戳破,只耸了耸肩,状似失落道,“那倒是我高估了自己。”
“能这般算计公子的,全天下也就蒙九王爷一人了。”朱仪笑了笑,旋即打了个圆场,他自小便是秦寒息的伴读,岂能不知那冰块极偶尔的别扭心思。
“好说好说。”蒙溯罢了罢手,嘴角不由地往上,似乎是憋笑憋得厉害。可谁又知道,此时一脸堆笑的蒙溯,于心下却还有一番嘀咕,“你当我的暗卫是死的吗?”
就在他们说了两句话的当儿,朱仪已被秦寒意状似无意地瞥了两眼。朱仪警觉,转头便寻着个事由退了出去。
自他走后不久,陆白辰与张衍二人也相互搭腔着陆续退下,顷刻间,偌大的内室便只剩了秦寒息同蒙溯二人。
没了旁人,二人一处反倒没了言语,蒙溯自是忍受不得,重拾起“一口酥”放入嘴里,含糊道,“白日里,你唤我作什么?”
“没什么。”
秦寒息从她手中拿过了盆,面色不大好看。
“什么来着···”偏蒙溯觉着好玩,有心逗弄逗弄他,透过眼底的缝隙打量了一眼,装傻充愣地继续道,“‘我的人’···哎,我记得不错吧?”
“既是‘我的人’,又怎会将自己置身于险境。”秦寒息已转身背向了她,手头传来了一阵响动。
“罢了,我这人整日水里来火里去,看来要做‘殿下的人’,确实是差了那么点意思。”
蒙溯果是真有副水里来火里去的“铮铮铁骨”,即便是说下了这话,面色也无任何异样,更别说什么小女儿的娇羞情态了···
“躺下,上药。”
棉纱,药粉,剪子一应俱全,对方面色沉着,更是寒意逼人,一落手便压住了她的双肩,全无商量的余地。
“这点事便要‘水里来火里去’,你将自己看做什么,又将我看做什么?”他话虽如此,手起手落间,却是异常的温柔轻缓。
眼下身作质子的境地于他而言只是“这点事”,蒙溯不禁失笑。“既是这点事却要世子殿下亲自动手,小人着实惶恐。”她回呛道,却在感受到那指腹的温度时,目光下意识地避闪了一下,转看向他处。
“话说回来,我们家的那点混账事儿,可不想拖累了你。”
“你既做的了我吴国人,我又何尝不能是南诏人?”
心尖骤然一颤,蒙溯明白,这句话从秦寒息口中说出有多难得。只见她恶从胆边生,竟顺势握住了秦寒息正在上药的手,身子微起,另一手便圈在了他那温热的脖颈之上,侧头贴过对方的耳廓,嗓音低柔,“我知道世子殿下本可以不淌这趟浑水的···事到如今,我的计划里既有了你,你的计划里是否也留了我的位置?”
彼时,秦寒息的手腕虽承了蒙溯半身的重量,却还在那儿自顾自地固定棉纱,全然不受影响,徒留蒙溯一人自语。她顿生无趣,方要松手,忽就被对方猛得带了过去。这力道可说是极巧,使她全无吃力地倒落在了对方怀中。
“时机未到。”面首相贴间,彼此呼吸可闻,蒙溯只觉耳垂烧得厉害,可那双手正如铁焊一般箍在她的大臂上,并没真正使力,偏她无法动弹。
“洛阳不宜开局。”言语间,蒙溯目光定于一侧窗下,秦寒息却似浑然未觉,只顾看着她。这一来一去,同哑谜无异,偏此二人自说自话。
“我需忍耐一段时日,你不用。先回金陵,遇事调遣东军,切莫孤身犯险。”
秦寒息的情话向来隐藏得极深,如同铠甲之下的温度,可这就是谜底。
“我在想,人生在世,若没有欲望,也就不会留与他人可乘之机。”她笑了笑,脑海中忽得闪过一个念头,抱着眼前之人沉沉睡去再不理他事。她从不曾有过这样的念头,不论是年少时的远走边关,还是疆场上的九死一生,总有股力量推着她向前,却没有谁能回拉她一把。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从来非她所愿。只是如今,他却告与她,“退···”
退回金陵……那是他的国,他的家,亦是她的。
一念万千,可眼前秦寒息的目光似不曾移开过半寸。恍惚中听得他问,“阿胭,你有欲望吗?”
“当然有了,我最是贪图四平八稳的日子,这便让某人有机可乘了···”明明是狡黠的语气,现下却带上了些异样的情态。“是啊,我贪图于你···”想罢,她干脆偏了头,将脸全埋入秦寒息的怀中。衣襟上的气味,温热如故,不过多会儿,她便缓缓地合了眼去。
秦寒息,若我不值得你这般信任,你又当如何?
“待这边事了了,也是时候拜会岳丈大人了。”
“嗯”的一声极轻极浅,待秦寒息低头看去,怀中人已睡得香沉,她可知方才自己应下了什么?
罢了,此番已有三日未真正合眼,也只有在这里,她才能毫无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