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场惨烈的通天峰正魔大战已过了数天,尽管当时浸染山峰上下的血腥气早已散去,但那股沉寂哀凉的氛围,仍久久萦绕青云内外。
普通弟子死伤无数,门中长老阵亡数人,七脉首座大半身受重伤……万幸除却首座叛变的龙首峰,其余倒再没有谁家失去主心骨,只纷纷回到各峰静心休养去了。
风回峰,临风堂,后院静室。
听到门扉推开的轻声“吱呀”一响,本就没真睡着只是闭眼养神的曾叔常便自觉睁眼起身,伸手取了难得不嬉皮笑脸的儿子端来飘着袅袅热气的药碗,皱眉头一口一口全部喝了,把碗放回托盘时顺带瞅一眼曾书书那低眉顺眼略有愁容的德行,似乎怎么看怎么不习惯,忍不住说了声:“愁眉苦脸给谁看,我还死不了呢。”
曾书书没好气瞪眼,脱口而出:“能不能不讲那些晦气的?喝药都堵不上您这张嘴,要不咱再灌三大碗?”
放平时这大不敬的话,他耳朵早就遭殃了,然而此刻,却反倒惹得曾叔常忍俊不禁一乐。
自己养伤这些时日,曾书书被迫撑起安顿风回峰上下的重担,令人惊讶的是他这平日混没正形的儿子做的竟出乎意料的好,连每日送来这些丹丸汤药其中也颇有门道——嘴上说着贪玩不愿早早继承他衣钵,结果这不私下里还是学了些药理嘛。
也幸亏如此,曾书书才能在那日魔教攻上通天峰时,自己被老爹猛塞了把钥匙接着命令他即刻带着青岚回去解毒那会儿,风风火火闯入丹房的他才没手忙脚乱,好歹认识什么丹药有什么用,不至于两眼一抹瞎。
当然,事后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爹故意支开不让他与魔教贼人死斗,好保留他们风回峰继承人这根希望的苗苗一事,可把曾书书气够呛——他平时是吊儿郎当了一点,但也不至于是贪生怕死之辈吧!
“行啦,你以为那时叫弟子去别处躲躲的就我一个啊。”
曾叔常不以为意他的兴师问罪,掰着手指一个个数:“我可都瞧见了,那些个老滑头当时可全都派了最看重的徒弟跟着掌门去后山,就连没了师父齐昊和林惊羽那俩也让胖子顺带支开了,你们这些个天资卓越的小家伙还有得潜力可发掘,跟这辈子早就定型了修为寸进不得的老东西不一样,还没到去和魔教妖人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
“爹!”曾书书面有愠怒打断了他,曾叔常看他不爱听这话,也就从善如流拐了个弯:“唔,起码与百年前上次正魔大战相比,这次青云的损失还算……对了,青岚怎样了?”
“……老样子,一次都没醒过。”
曾书书郁郁不乐回答,这场魔教攻山何尝不是他出生以来遭遇的最大打击,顷刻之间安稳的生活天翻地覆,自己的老爹重伤,友人被魔教掳去下落不明,最亲近的师妹中毒昏迷,许多平日嬉笑打闹的同门死去……
如此悲从中来想着,只听曾叔常嗯了一声,不经意又问道:“如此,料想那林师侄也是,至今未从她房中离开过吧?”
曾书书:“……”
他听一愣,紧接就急得脸色一变,匆忙连珠炮似的拼命解释:“呃,那啥,爹你听我说——毕竟我也没空只顾着青岚一人,不光您这需要照料,门中许多受伤师兄也等着我去送药诊脉,所以——”
“所以你就擅自做主,留他一个男子日夜守在你师妹房中了?”
“这——我以人品担保,林师弟肯定不是那种人啊爹!”
曾书书额角一滴汗,勉强挤出的笑容更加谄媚:“而且,这不是有个人帮盯着总比没有强,况且他们龙首峰……你懂的,如今只怕乱成一锅粥全等着齐昊收拢平定,林惊羽又不擅门内执事,去了也帮不上忙还添乱,这会儿更无人顾得上他,还有就是……他看着青岚那副表情,实在怪可怜的嘛……”
曾叔常看他慌张五官乱飞的德行,不由好笑:“你急什么,我有说非要把那小子撵走吗?”
曾书书呆呆地“啊”了一声,接着松懈下来抚了抚胸口,满脸无语写着“怎么不早说”,曾叔常幽幽叹息道:“随他去吧……也是难为那少年人一片痴心。”
……
从临风堂离开,之后曾书书提着个食盒从膳房再次出发,摆手拒绝了高泽帮替他分担任务的建议,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虽依然没松开握着食盒提把的手,但空闲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药葫芦,眨眼笑了笑:“叶师妹那边还是我自己去吧,要不,师兄你替我把这些疗伤丹药给大伙发一发?”
高泽同意了,成功甩出去大部分琐事让曾书书浑身舒畅,拎起食盒往叶青岚住处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心里却还装模作样安慰自己才不是偷懒呢,毕竟师妹屋里藏个大男人这种事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云云。
叶青岚设在房门的禁制,早在魔教攻山那天就被他情急之下大力出奇迹一脚下去连门带机关踹得稀碎,虽然门后来叫人给修好了,但那道不让外人进入的禁制事到如今荡然无存,亏得如此,才能方便他每日送东西上门。
曾书书推门而入,躺着的叶青岚毫无知觉,唯有旁边一道白色人影闻声而动,或许是太久未动作身体发僵,林惊羽只觉脚下虚浮险些稳不住双腿,他脸色苍白面有疲惫,眼下的青灰与血色浅淡的唇昭示着他已数日未曾合眼,就这么不眠不休守在昏迷的少女身侧。
林惊羽匆匆站起,接过对方手中的东西,开口却喉中干涩微痛,清清嗓子才顺利发出声音:“……多谢,今日也有劳师兄。”
曾书书听他那砂纸磨过似的沙哑嗓音,皱着眉头视线一转,落在桌上另一只食盒上——他昨日送来的,却看样子里面八成是原样未动,只怕眼前的倔种少年根本也是水米未进。
他知道劝了也没用,只奈何叹息一声去摸叶青岚的脉象,在他身后林惊羽也早就习惯了自知该做什么,自觉去打开新送来的食盒端出一碗黑漆漆汤药,回来小心翼翼抬起叶青岚身子靠在自己臂弯,拿一根芦苇管给她放在口中,每一勺都仔细吹凉,再顺着空心管一点点喂进去,耐心细致使一滴药液都不曾溢出。
本是个双手不沾阳春水的主儿,几日来却也硬生生练出了一手行云流水伺候人的本事,明明第一日还手忙脚乱把叶青岚的领口染得斑驳一片褐色,如今却就连曾书书自问也做不到如此程度,他旁观林惊羽喂完了汤药又尝试喂她点吃的,可惜一如往日失败告终,半固态的粥叶青岚昏迷中根本咽不下一口,最多喝了点碗上层的米汤。
尽管曾书书带来的吃食本就是两人份,然而林惊羽也显然没有自己用些的意思,见喂不下就放回了食盒把盖一盖,人又坐回到床头垂眸望着她闭眼沉睡的脸,想了想忽然抬头面向曾书书,从袖中取了一瓶丹药递来,淡淡说道:
“这是……早些时候通天峰萧师兄来过,只是我不擅药理,与她本来服的药是否相冲也不知,还请师兄先过目。”
某种程度上,叶青岚确实称得上是那日事变的功臣,他们这些当时就在现场的人,事后稍动动脑子便想得出是谁给掌门通风报信免于遭到苍松暗算,也没人愿细想若是道玄真的被那天下至毒咬上一口,那场与魔教战斗中青云门又得多出多少牺牲。
大约正是因此,这段时间萧逸才几乎是隔日就往风回峰上跑,珍贵的灵丹妙药不要钱般一趟趟往外送,而且除了刚开始是正式先拜见曾叔常再由曾书书引路,后面就因为首座有伤在身不宜勤见外客而首座儿子偷懒,干脆省略成了让萧逸才来了直接去敲门。
如此,曾书书倒是省事,林惊羽气坏了。
——不是,谁啊你就三天两头往人家姑娘屋里跑,就算是长门大师兄也不带这么厚脸皮的吧?!得亏还有一个他在这,不然那家伙想怎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合适吗??
但实际上,萧逸才知道了才要大呼冤枉,首先他来风回峰并非出于私心而是师尊吩咐,其次直接上门也是曾书书带了几次开始偷懒不给他带路了,无奈只得如此,又不是他主动擅闯;
而且,如果前提不是深知叶师妹房中还有一个林师弟,那他肯定选择把丹药转交别的风回峰弟子掉头就走,无论如何不可能只身和昏迷的叶师妹共处一室啊!非要说的话林惊羽这小子才是厚脸皮吧,要不是知道他在这的几人都嘴巴严,要是日后传出去,人家小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林惊羽显然是无所顾忌雷打不动的,同时就这样,不光萧逸才本人,连带来的丹药也叫他一并看不顺眼了起来,就算明知掌门不可能送什么药性剧烈和别物犯冲的丹丸给叶青岚,林惊羽也不肯没半点顾忌就给她往嘴里送,每每非要先给曾书书看看才行。
这些曾书书都只心中好笑未曾表露在脸上,拿过来浅浅看了一眼走个过场,便还给林惊羽:“没事,可以吃,长门给的都是好东西,对除祛余毒有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