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闹腾,忽听马蹄声自远而近,小子立刻噤声,个个儿僵如呆鸡。
我也不禁犯怂,咽口唾沫。
“谁开的营门?”樊大将军勒停马,凛声质问。
“老爹,我叫他们——”
“你闭嘴。”老爹扫视一圈,喝问,“谁开的?”
刘二嘴唇发白:“我……”
“领十棍。”老爹肃然命令。
“是。”刘二抖腿退下。
“老爹……”我想说情。
“你那十棍回去领!”老爹一眼瞪来,又左右一睨,“各归各岗,再擅离职守,领二十辊。”
营中小子战战兢兢散去,东京那几个面面相觑,也只能各自归家。
人群散尽,老爹才恨铁不成钢道:“胡闹。上马,回家!”
我低头撇嘴,爬上马背,臊眉耷眼跟在后头,进门他便叫我跪在屋檐下,倒是没打棍子。
敦石头跟在后面进门,老爹没发令,这憨子进退不是,只好跟着跪在院中。
跪得有一刻钟,背后传来两道脚步声。
“三儿回来了?怎跪着?”
“哟,回来就罚跪,又闯什么祸?”
大哥和胖子一左一右站到身侧。我嬉皮笑脸抬头望大哥,倒是没变化,又扭头看胖子。
嗬?胖子呢?
樊宝玉已褪去浮胖,脸也晒黑,瞧着倒跟我越来越像。
“爹,好容易回来,别叫她跪了。”大哥求情。
老爹端坐堂中,冷哼道:“擅离职守?都跪着!”
樊宝玉方才还幸灾乐祸,转头就耷拉脑袋跪旁边。方姨从后屋出来,欲言又止,终是不敢劝言,领着个陌生娘子去灶房生火。
我低头悄声道:“二嫂真漂亮,你踩狗屎运。”
“谁有你会踩狗屎?”樊宝玉嘴皮微动,“静王当真品味不俗,能宠你这黑猴子。”
“二,怎和妹妹说话?”大哥低声教训。
砰!
老爹一拍桌,我仨皆缩脖。
噤若寒蝉不多时,我又悄声道:“大哥,我带回本兵书给你,武学生注解过。”
大哥还未答,樊宝玉忙问:“我呢?”
“忘了。”我随意答。
樊宝玉一急:“你——”
砰!
老爹又拍桌,我俩又缩脖。
再闭嘴一阵儿,我又忍不住开口:“马都送你,还要东要西。风火轮——”
砰!
“老子看你是真想挨棍子!”老爹暴喝一声。
这下我是再不敢开口,老实跪着。几只母鸡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围着我仨踱步审视,叽叽咕咕评头论足。
不多时,又听背后低低一声:“伯父……”
老爹一见方小星,怒色微敛,吩咐道:“吃饭。”
我仨这才敢起。方姨领二嫂在南屋摆好饭,又慈笑打量,轻言细语对老爹道:“爷,宝珠这久不见着,高条不少。”
我自豪挺胸:“我都五尺四了!”
“五尺四怎么着?还是全家最矮。”樊宝玉不屑嘲讽。
“玉哥哥!”二嫂半嗔半怪,声如莺啼。胖子讥笑立收,我都尚未看清,他就换一副傻笑样。
二嫂曹氏小巧玲珑,一双杏目在我和胖子间来回转盼,落落大方道:“小姑和玉哥哥果真是像,只是小姑白净,玉哥哥倒是晒得糙。”
生平头一回被夸白净,倒叫我脸红。这时,背后忽又有稚声稚气的一声“小姑姑”,原是大哥去隔壁领来我那小侄儿樊宝骏,只是大嫂张九儿依然称病不来。
“宝山,婆娘还是要多哄。”老爹微沉脸。
“唔。”大哥含糊应一声。
“吃饭。”老爹大手一挥。
家中一众小辈长大成人,又陆续添丁,一桌已坐不下。方姨、二嫂带樊宝骏坐小桌,剩下几人坐大桌,老爹坐北,大哥坐东,我和胖子坐西,方小星和敦石头坐南。
敦石头在东京好吃好喝,块头更见庞大,胖熊瘦狲挤一处,不时手肘相碰,俩人都显局促。
我跟樊宝玉正以筷互搏,老爹板脸咳一声,问:“三儿,静王派你来?”
我筷下一滞,叫胖子抢走块羊排,嘿嘿笑道:“我在东京开武行,这趟替兄弟押镖去定西,顺道回来。”
“娘们开武行?妹夫还真惯你啊。”樊宝玉这欠揍嘴巴,羊排都堵不住。
老爹横他一眼,又沉声问:“私自回关?”
我埋头吃饭。
“十八的人,脑子装不下‘规矩’两字?”老爹怒哼一声,“亏得那姓董的不在,不然非叫他参上一本!”
“鼠贼不在?”我大奇。
老爹含糊道:“怕打仗,想南调,偷摸送礼去了。”
“西祁有动作?”我问。
老爹不答,大哥懂事拎起酒坛,低头为他倒酒。
我又问:“老爷子还好?”
老爹“咕嘟”喝干,顿碗道:“老样子。”
“那我饭后去看他?”我问。
“去吧。”老爹道。
埋头再吃几口,我终察觉哪里不对劲,踢开母鸡,低头往桌底寻望,问:“白无常呢?”
“马家去了。”胖子道,“你刚走没两月,那狗东西就被小马拐走。”
呵。猫被江仙儿偷,狗被飞云马拐,樊爷爷面子往哪儿搁?
“哎?都说东京小白脸,一个塞一个文弱。咱妹夫是怎被你这黑猴子迷住?”胖子挤眉弄眼问,“听说你枪挑醋缸,他不光舍不得罚,还加诰命。”
“没规矩。”老爹哼一声。
我不知他这声“没规矩”冲谁,斜眼偷瞄,却见他仰头喝酒,碗沿后的嘴角微勾。
“也挨罚。只是他仗义,事事偏袒着。”我莫名红脸,“总之这兄弟能交,可惜没权没势,不然咱家都调去东京,也省得受这苦。”
“男人顶门楣,不要你个丫头操心。”老爹酒气上脸,目光微蔼,“静王看重你,你就好生侍奉,早日给我添个外孙才是。”
我脸更红,也不知如何解释与江仙儿那三年之约。
东一言西一语吃过饭,我正漱口,樊宝玉在旁阴阳怪气“讲究多”,我瞪他一眼,匆匆赶去将军府。
今日站岗的竟是牛三德,披甲挂枪,矗如石牛,好不神气。见我来,他面露惊喜,又立刻绷脸,眼观鼻鼻观心,挺得更直。
我挑眉一笑,丢下句“出息”,进门见明澄的屋内点灯,便先奔去,推门喊:“如镜哥哥!”
明澄正阅理军册,抬头微笑:“三妹。”
“你还好?明阿爷还好?”我扑到桌案边,“好想你。”
明澄眸中一黯,面上依然挂笑:“爹方才还念你,只是服过药,现已睡下。”
我懊丧片刻,又从怀中取出书,笑道:“静王送我一本《鹖冠子》,我读不进去,抄一本给你。”
“三妹有心。”明澄郑重接过书,翻看两页。
我赧然挠头:“这回出门匆忙,抄得潦草。他说注解是曹公亲笔,我也不知真假,就全誊来了。”
明澄合上书,欣慰含笑:“看来传言非虚,静王殿下果真待你珍如珠宝。”
我愁眉苦脸叹道:“旁人我不敢照实说。我……人黑性子野,他那样个斯文人,只拿我当朋友。原是因崔景温在赤霄关,他想托我爹关照关照,才点我去东京。我跟他早先约好,明年便放我回来。”
明澄讶然,眉头深蹙:“这岂非误你终身?”
“不妨事,二嫁不成就不嫁。赤霄关多自在,东京遇个毛丫头都得跪。”我故作潇洒,却按不下委屈,撇嘴埋怨,“况且他成日就知读书,还自取别号叫‘韫椟居士’,说是‘覃思典籍,韫椟六经,安贫乐贱,与世无营’。听听,跟他能有出息?还不如回赤霄关来,凭本事建功立业。”
明澄思忖片刻,问:“三妹可知,‘韫椟’另有一解?”
我歪头不解。
明澄高深莫测:“韫椟藏珠。”
“藏珠?”我莫名一窘。
“韫椟藏珠,怀才不遇。静王殿下,恐怕早有心入世,只是为世事所困,难以施展。”明澄细细解来,“我听闻,自三妹出嫁,如福星忽至,静王自困顿中渐得明路。识于微末,伴行荆棘,如此情义,远胜寻常夫妻,他岂愿与你和离?”
“妾而已,一纸文书就打发。”我埋头嘟囔,“他……要鳏居守节,九年前的往事,跟我讲起还掉泪。”
明澄蹙眉又思,缓缓道:“不知静王为人如何,不敢妄断。不过,于男儿论,既能敞开心扉,多半已放下往事。三妹恐怕是当局者迷,未识其中深意。”
闻得此言,我只觉心乱浮动,慌忙拽住思绪,低头不语。
明澄又道:“不过,我也不知女儿心思。三妹若为此介怀,另觅良缘,也是人之常情。”
他分明理清许多线头,可我似乎越拽越乱,咬唇半晌,苦笑调侃:“你为别人解惑头头是道,自己怎不解?”
明澄眼神骤黯,垂眸措目,微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