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西北赤霄、龙泉两关也失守,西祁趁机打进来,那大梁,可真就全完了啊……
我体力难支,边思边行,没几步便挪不动,见面前一块被日头烤热的石头,撑住枪杆慢慢坐下。热气渐渐浸上来,那总是坠痛的小腹才好受些。
薛六娘虽未明言,但我这辈子,大概是不能有后了。
没事。樊宝珠。没事。神仙不还活蹦乱跳么?给他多娶几房小老婆,他生的就是你生的,还免你遭那生产之苦。
挺好。樊宝珠。因祸得福。挺好。
“樊姑姑。”稚嫩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
我抬头一看,是于娘子的女儿,当日便是她们躲在土郎中屋里,险些被一同搜出。
“怎叫起姑姑了?”我疲惫笑问。
“娘说樊姑姑救了我们,今后樊姑姑就是果儿的亲姑姑,果儿长大后要孝顺姑姑。”丫头笑着递来一把野花。五六岁的丫头,瘦得不成样,脸颊挂不住肉,手也似小鸟爪子。
我怔怔接过那花,捏得花杆弯折,嘴角扯动半晌,最终低头涩声道:“你不乖。好端端的,招我做甚?”
话音刚落,眼泪忽然止不住涌出,我捂脸哽咽,倒把果儿吓得六神无主,抱着我不住道歉。
成吧。从今往后,天底下流离失所的孩童,都是樊宝珠的侄儿侄女吧。
暗自哭完这一通,我连忙擦干泪,免薛六娘看见忧心。再过几日,我的体力逐渐恢复,正想找唐远商量后续打算,江怀玉却说他前两日得了消息,已带人出去找唐贞儿的下落。
这一回,不论结果,他大约也不能继续逗留。
当夜月明,树影在帐幕上摇曳不息,我又无法入眠,想去寻一个东西。
那支枪簪,我一直贴身藏在袖中,这几日托薛六娘在附近找过,没找见。想来是那日衣衫扯破,簪子也掉在原地。
小小仙儿被我弄折了,簪子,总得找回来吧?
趁夜潜下去,问题不大。不然过两日还不知要去往何方,恐怕就再也寻不回了。
我偷偷取枪往外走,撩开帐帘,借月色观察。这几日大致留意过哨兵在何处,何时换防。唐远将人散得太开,又不许兵士接近女帐,我趁夜从密林里钻出去,有隙可寻。
只有一人比较麻烦。
果真,刚走出没几步,便听背后一声:“樊姐姐。”
“呃……我睡不着,散心。你回去睡吧。”我转身哄骗道。
“我保护你。”江怀玉道。
我瞧他缠着绷带的手臂,无奈道:“我下山寻个东西,去去就回。你这断手的伤兵,只会拖累我。”
江怀玉黯然垂头:“那……我让他们保护你。”
“私事,不必麻烦他人。”我挥手道,“人多动静大。大半夜要是有辽兵,我老远能见着火,一人好躲。”
“不成。”江怀玉还是拒绝。
“随你。要不就去告我,要不就在这里把风。”我懒得纠缠,以免引来哨兵,撇下江怀玉,潜入夜色,往山下行去。
一路歇了三回。短短几里路,竟让我歇了三回!
樊宝珠,你可当真像条断腿野狗啊!
曾家村就在山脚,我那日纵马并未逃出多远,辽兵弓马娴熟,当即就决定射马了。
是啊,有兵多好。我那日哪怕有十个兵,那群狗彘就只配碎尸万段!这一路上,西生和敦石头也不会丢,范十月也不会死,唐贞儿也不至于生死不明。
可如今的樊宝珠,樊三爷,樊爷爷,就是只丧家犬,一无所有,一无所用,就连接近那片树林,都在瑟瑟发抖。
樊宝珠,你给我硬气点!不就是被人揍了一顿?不就是被人揍了一顿,有什么大不了?
我强迫自己摒弃杂念,往前走去。小路已清理干净,清明月光下,既无马尸,也无人尸。
我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唐远要藏匿踪迹,这些功夫必不可少。我怎会连这也忽略掉?
那枪簪,究竟是被谁捡去,还是随意丢弃了?
但既已来此处,便没有不找之理。我暗暗捏拳,指甲深陷掌中,用疼痛稳住心神,借着月光,一面竖耳戒备,一面低头搜寻。
还好,神仙心思巧,那对一白一黑的阴阳鱼,不多时便跳入视线。我急忙扑过去,从薄土中扒出枪簪,却发现它短了半截。
簪子,断了……
我心里没由来一阵恐慌,又忙暗自安慰:没事,显眼的半截尚在,不显眼的半截定然也在附近。再找找,再找找……
我满心都是这一断两截的不祥之兆,只顾低头扒土翻找,越找越慌,越找越慌……
“为何擅自离营?”
冷肃之声忽在背后响起。
我惊得一颤,这才发觉方才竟完全没戒备周遭动静。好在这声音我识得,便转过头去,只见清澈月光下,仿佛站着个江怀玉。
再仔细辨认两眼,我就知是错认,毕竟高那一大截的个儿出来。倒是唐贞儿真没唬我,这两舅甥的面相真有些相似。只是那小子总猫儿似的温驯低眉,而面前这个,炬目如鹰,正带着两分怒意,锁向跪地翻土的我。
我非兔子,也不怕鹰,只是的确理亏,便低头道:“对不住,下回不犯。”
“回营。”唐远也不多话,转身欲走。
“你……容我半刻钟。”我叫住他,“半刻钟,我寻个东西。寻不到便算了。”
“何物?”唐远回身问。
他这一问,我反倒不好意思承认。是啊,怎么娘们兮兮,为支簪子便不管不顾跑下山来?真是越活越回去。
“何物?”唐远又问。
我咬咬唇,赧然承认:“簪子。靖王……亲手所制。我不想连簪子也丢了。对不住,是有些蠢。”
唐远沉默片刻,问:“何种样式?”
我将怀中那半截拿出来,摊在手心:“上半截在,下半截还未寻到。大概,就是三寸长的……白玉杆。”
这东西确实难找,我只要了半刻钟,便也不再耽搁,继续低头翻找。
“歇着。我找。”唐远说罢,蹲到我身旁找起来。
我出乎意料一愣,又想到这是私事,不好高高挂起,便又伸手往地上摸索。
唐远横我一眼:“歇着,养好体力,东西寻到便速速回营。”
他既这样说,我也不好再坚持,只能在旁寻一棵树倚着,双手抱紧那歪杆的枪,略作歇息。四周林声凄凄,夜鸦啼鸣,树影似人影摇晃,我又有些惶恐,不自觉用指甲狠掐虎口。
没事。樊宝珠。没事。现下你就踏在此地,堂堂正正踏在此地。你看清楚,什么都没有。只是被人揍了一顿,只是被人揍了一顿,没什么大不了,没什么大不了……
就这般心神不宁站过不多时,这明目似鹰的指挥倒真把东西找来,走到我面前,递来一支小小的白玉杆。
我连忙将两截簪子合到一处,紧握在满是冷汗的掌心里,心中默念:仙儿,簪子断了,但两截都在。我这半截还未碎,你那半截也不许碎。只要不碎,便还能再合到一处……
如此一念,我竟险些哭出来,急忙将泪意忍住,塞着鼻子低头致歉:“对不住,添麻烦了。”
唐远也不多话,只道一句:“回营。”
他这回下山没牵马,应是顾虑马蹄声在静夜中传开,反而引人注意。这人步伐轻健,如豹行山林,是以方才接近时,我一时失察,也情有可原。不过他顾虑我有伤在身,走得极慢。上坡时,略走在我后几步,下坡时,又略走在前几步,像是怕我走着走着忽然滚下去似的。
刚进山半里路,唐远便让原地休息,默默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仰头望月,似在沉思。
我想起江怀玉说,他前几日带人去找唐贞儿,便试探问:“贞儿姐,有下落没?”
唐远望月沉默许久,忽然弯下腰去,双手颓然撑住额头。
是啊,当初我与西生、石头走散,也明知是找不回了。可不论是生是死,只要一日没找见,就如同血刺插在心口,一动便流血,一动便流血。
“对不住,是我拖累。”我歉疚道。
“不关你事。”唐远依旧颓然撑头,含恨自怨道,“是江怀玉没用。我也……没用!”
他这番模样,我不好再劝,只能静坐不语。夜里的冷石头浸得小腹一阵抽痛,我只好悄悄倚住枪杆,跪坐于地。
“怎么了?”唐远察觉到我的异样。
“没事。”我不好解释自己为何不愿坐着,便将话题岔开,“接下来,有何打算?与巨阙军汇合?”
唐远沉默半晌,苦笑道:“回不去。我算是……逃兵。”
我暗惊一跳。
虽说各路军都在乱行乱转,溃败的也不在少数。可有些事,不上称没四两,上称千斤打不住。逃兵的罪名一旦压下来,他这半大不小的营指挥,可早过了“十五日绞”的刑量。
“唐德勋命我死守骧龙口,好让百姓内迁,他七日后派人接应。”唐远咬牙道,“可我守了十日,根本无人接应,粮草已绝,人也折损三成。所以我……弃守而逃。”
此前我已从唐贞儿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她家那好大伯心胸狭隘,向来打压庶出旁支的子弟。军令如山,这回他定是想借机除掉唐远。好在这小子原先老实巴交,如今倒不如我所料那般不知变通。
“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此逃非彼逃,你做得对。”我安慰道,“那样的绝地,还能带兄弟们撤回来,你是英雄。他容不下你,总有人慧眼识珠。”
唐远良久无话,似是望月出神,月光在那身黑软甲上描一层银边。最终,他涩声回一句:“多谢。”
“那今后,有何打算?”我又问。
“原想就近投奔晋阳,可守将似有投敌之意,遂离城另投他军,全速驰援京都。谁料半路得知京师陷落,援军竟就地而散,我无可奈何,只能先往陇安,想确认你们是否已入城避难。可赶至陇安时,城池却已被辽军攻破……”唐远沉默半晌,无奈道,“先探探消息,后定去处吧。你不必顾虑,安心养伤便是。”
“好。我恢复得极好,若需拔营,不必顾虑。”我驻枪站起身,“歇好了,走吧。”
唐远点头,跟在后几步上山。我驻枪在前缓行,月凉如水,春寒湿凝,我又想起一事,问:“这是几月几日?”
“应是三月初。”唐远答。
三月初?
原来,自我逃出东京,竟还不足三月,却漫长得仿佛已过半生……
“三月初啊……”我怔怔轻喃,苦笑感慨,“樊三爷都已弱冠,竟没热热闹闹大办一场。回头把辽子撵出去,可得补上。”
身后那同日生的小子,倒是没出声。
再往前行一段路,便有人接应。中途,唐远又让歇过几回,慢吞吞归营已是卯时。天色微亮,月已西沉,淡星稀疏,若非刻意观察,压根瞧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