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天气,他如何会去云水湖游湖呢。”陆柳问。
崔町坐在主位上,一身青衣,清冷端正,说:“他与我家九娘相约游湖,故有此行。”
他将请帖递给陆柳。
“柳冒昧……”陆柳站起来,欲言又止。
崔町已明白他的想法,吩咐仆役:“去请九娘来。”
青石板路上,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陆柳抬头,看见一位戴着幕篱的小娘子。
她仓促赶来,衣裳都来不及换,身上还是湿的,头发只略擦了擦,依旧往下滴水,崔翎衣踏进门槛,险些摔倒,崔町下去扶她。
“长兄。”带着哭腔的一句话。
“这是扬州刺史,姓陆,九娘,来见过陆使君。”崔町说。
“崔氏小九见过陆使君。”小女娘强撑着身子向他行礼。
她似乎怕得狠了,说话都带着泣音,抖得不成样子,听说她也坠湖了,冬日湖水这样冷,她能活着回来也是命大。
陆柳思量一番。
“九娘,冒犯了,”他已从女使春芜处,得知章世俞坠湖事件的大概,清清嗓子,“你前些日子闹死闹活要跟章六和离,今日为何又答应他去游湖。”
“他将那个外室沉井了,我还有什么好气他的,”崔翎衣跪在地上,默默垂泪,“我与他年少相识,早已许诺一生,三心二意的喜欢我是不要的,他变心是我可怜,我命该如此;可他分明对我还有情谊,扔了那个外室以表寸心,我怎么能不回应他。”
陆柳咋舌,女孩子的想法他半点都不懂,听她说话,只感慨士族冷漠薄凉,视人命如草芥。他黔首出身,不敢轻视人的生死,但对士族的行事作风也多有耳闻了。
陆柳端正语气,严肃问:“你也掉进湖里了,你为什么能活着上来。”
这一次,崔翎衣久久沉默。
“在想什么!还不快答!”陆柳高声训斥。
“……”崔翎衣低垂着头,语气艰难,声音颤抖,喃喃道,“是他托我上船的……是他……舍命救我。”
“……”陆柳安静下来。
她吐出这几个字,倚在崔町身上嚎啕大哭起来,崔町轻轻拍拍她的背。
陆柳不敢再问,也没什么好问的。
船上有打翻的酒壶酒浆,章世俞和崔翎衣久不相见,一朝重逢,芥蒂得解,对酒当歌,非常合理;二人醉酒,舟上又没人侍奉,失足入水也不是不可能。除了这个答案,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呢!
难道是崔翎衣这个弱女子把自己夫君推进湖里了?
这不可能啊,她图什么?
章世俞都为了她把那个外室沉井了啊!
据二人的仆役所说,从他们相见到上船,分明相谈甚欢,一开始九娘还不肯理她,章世俞言辞卑微,又是发誓又是道歉,分明把她哄好,答应随他回荆州了啊!
陆柳叹口气:“我知道了,九娘,刚刚对不住你。”
他揣着袖子离开,带着心底的最后一丝疑问,往后山去。
正堂的门被关上。此时还是白日,屋里没有点灯,门窗都关着,屋里有些昏暗。
崔町把她的幕篱摘下,搁在一边。
崔翎衣哭声渐渐消歇,眼泪一直往外涌。
崔町低头看她,瘦白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眼尾,他的声音淡得听不出来任何情绪:“不要哭了,今日在你居住的小院暂设灵堂,把章世俞的棺椁停在那里,去哭一哭他吧。”
崔翎衣低头,藏在袖中的手轻轻颤抖起来。
她不知道长兄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猜出了什么,她不敢想。
静室内沉默一会儿,崔町又开口:“依祖制,你当为他服丧一年。”
崔翎衣低眉顺眼:“是。”
“除此之外,其余事不要再管了。”
崔翎衣愣愣抬头。
青年站在昏暗的环境里,捏了捏眉心,他似乎有些为难、痛苦,眼神中的情绪却又带着欣慰,总而言之,这是崔翎衣看不懂的情绪,崔翎衣也鲜少看懂过他。
只是这次抬头望去时,他又如曾经无数次,她隔着几道门远远拜见他一样,露出一点清静的笑,语气温和,说:“翎衣,从今以后,好好生活吧。”
“……”
崔翎衣听从崔町的安排,将头发擦干,换上丧服后就直接进入灵堂。
章世俞的棺椁摆在正中央。
她径直走过他,在蒲团上跪下,从箱笼里抓出圆圆的黄色纸钱,一把洒在空中。
灵堂门窗都关上了,里面点着昏黄的烛火,幽暗的环境,活像幽冥地府,纸钱如雨雪般,自高空纷纷扬扬飘落,落在棺椁上、牌位上、地板上、蒲团上、崔翎衣的头发上。
她怔怔抬头望着烛火。
奇怪,她以前很害怕这种环境的,现在却不觉得怕了,崔翎衣凝视前方的点点烛火,思绪却飘到曾经夏日的夜晚,小桥流水上点点绚烂的萤光。
一个清秀的女孩子跪在萤光里给她磕头。
“阿筠拜见崔娘子。”她的声音轻轻细细的。
她生得算不上非常漂亮,但有一双雾蒙蒙、湿漉漉的小鹿眼,怯怯望过来的时候,很容易让人想到夏日夜晚寂静幽深的丛林。
她记起阿筠的样子了。
——
陆柳赶到后山时,是下午。
闻青轻已经吃完午饭了,午饭做的是新鲜的鲈鱼,闻青轻很满意,现在坐在廊下晒太阳。
闻青轻小小一只待在太子殿下身侧,她穿着青色的锦裘,小青团一样精致漂亮,眼睛弯弯的,显见地很愉快。
太子殿下锦衣松散,静坐案前,时不时翻一页案上的书。
“殿下。”陆柳上前见礼。
江醒目光有些惊讶,回礼道:“陆使君。”
陆柳心力交瘁,没有心思铺垫,直接把章世俞沉湖淹死的事告诉他,问:“殿下上午在云水湖钓鱼,可看见了什么。”
“只听见有东西落水,其他倒并未留意。”江醒开口。
“一点也不曾看见。”陆柳不死心。
“看见一条空船。”江醒随口说。
闻青轻好奇地蹭过来,他们说的什么,她不曾看见,江醒喂闻青轻一口消食茶。
这倒跟二人坠湖的事合上了。陆柳暗暗思忖。
江醒问:“陆使君为何如此忧愁。”
“殿下不知,死者正是荆州从事,荆州章氏第六子,兹事体大,小人实在惶恐啊。”陆柳又叹气。
“这也没有什么。”江醒不在意他的惶恐。
陆柳强颜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