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门父亲连连摆手,最后只好生硬撂下一句“赶紧把房子退掉回家住”,转身离开。上林依旧上蹿下跳,热情告别,在焦灼的气氛中语调高昂地显出紧张,终于在人影模糊消失后碎落一地的脉络,以至于都要掐着自己的后脖颈活动一下筋骨。
好险啊。
上林笑着转回去望向两个人。逐渐变亮的路灯光线之中,津门心有余悸,愤怒蒸发进空气——她今天本来打算试探一下昼神和他告白的。破土的新芽在骤然间被掐断,黑色大地露出微小的豁口,里面再无种子的踪影。
“我和野泽刚好路过。”
上林在昼神愈来愈尖锐的视线中苍白地挣扎解释,却丝毫不知他的心脏正在沸腾冒泡,咕嘟咕嘟涌出被人插手的不爽和对津门愤怒缘由的纠结。然而他更加不会表露,只是露出令人恐慌的开朗笑容,学着前辈的语气昂扬着:“那要不要一起去吃宵夜?”
深知这样的笑容代表着什么的上林慌忙拒绝。从后面跑上来的野泽却捂着肚子假装没读懂空气,呜哇乱叫着肚子饿,带着三个人去了一家荞麦面店,并且在熙熙囔囔的店里颇有城府地拉了昼神一起坐下,导致津门只能和上林面对面坐在隔了他们几桌的空位上一起吃面。
原本应该是快要春天了,空气依旧凛冽,呼吸时因为寒冷而几乎觉得一尘不染。路上的樱花树也找不出新芽,徒留棕色枝干萧瑟孤独地伸向天际。
“叔叔经常会来找你吗?”
想到了什么而觉得不开口更好,最后还是开了口以示关心的上林,呼了一大口面落胃才定下决心,只是因为想起了国中时两个人一起吃宵夜的时候。
“偶尔。”
早年还会无所畏惧地撕开遮羞布的津门却在这个时候像雅子一样顿感羞耻,几乎把脸埋进碗里。视线溶入汤中,无力疲惫感和牛肉的油脂一起在其中漂浮。
为什么会这样啊。
和以前不同的是现在已经不想再把暴力的过去当作博取同情的手段。它该是一段平淡的,永远不会忘记但也不会刻意提起,可以云淡风轻地宣之于口却不代表原谅的过去。暴烈的愤怒会平铺直叙成平静的愤怒,只有困苦的无力感和目前困苦的经济情况一样暂且挥之不去。
“那要回去住吗?”问出来之际就已经猜到答案的上林又低头猛呼面条,继而抬起头重新转换问法,“现在一个人住会不会很辛苦?”
“稍微有一点,”津门顿了顿,把辛苦的程度在说出口的话里压下去一大半。其实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但每次刚冒出来就已经预测到了回去之后会面对的悬崖,因此没出几秒就在脑海里否决了,“但还是不想回去。”
“也是。”
上林深表理解,但也只能故作轻松和豪爽地说出“有困难的话来找我,请你吃饭”这样稀释尴尬的安慰——他倒不是不知道津门可能不会真的来找他,但即便如此,他也能有办法周全一下津门。安慰出口不过是想让她不至于觉得自己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和对着昼神不同的是,她能在对着上林的时候表情平淡地像个靠谱的成年人一样讨论一些事,并不仅仅是因为上林非常清楚她以前的境况。但面对昼神就没办法坦然地让词语和句子滑出口,好像不安焦虑的自我会在他的视线之中暴露,因此往往会不由自主地夸大其词,就像一年级时被关在戏剧部的仓库里冲着他大喊一样。她发觉她在和雅子相处时也是如此。明明很想对雅子表达出身为女儿的爱意和支持,最后依旧沦为自己身上最坏的一部分。
仿佛是仗着亲近的关系为所欲为一般,就这样解剖露出讨厌的那部分自己。那真的是她吗。既然会表现出来,那就应该差不了多少吧。既然如此,在独居的这一年多来情绪变得平和的又是谁,也是她吗。只要放弃雅子,放弃破碎的成长之地,她就可以长大成人。
如果长大成人意味着对自己的生活和选择负责的话,那津门自觉并没有什么做的不妥的地方。捉襟见肘的时候她能就着直饮水连续吃上好几顿辣酱和紫菜拌饭;要维持蔬菜和肉类的摄入,就在每晚超市的生鲜半价后和虎视眈眈的同类人抢夺食材;要看的书全都在学校图书馆里借,袖口脱线的衣服用针线歪歪扭扭地缝上——并不是没有买新衣服的钱,一年到头也会置办几件新衣服,但还是想尽可能地存下更多的钱以备不时之需,譬如先前计谋已久没想到提前实现了的东京游。
虽然妆也会化,但一盘四色的大地色眼影和一支口红可以扣扣搜搜同时充作眉粉、腮红、高光、修容;挤不出的牙膏和压不出的沐浴露,用剪刀剪开还能用上一周;即便有时候兼职下班很晚,也能选择跑三四公里回家,或者放学兼职之前先去学校操场跑上十圈,是为了少生病花钱。
节省可以逼迫出很多技能,哪怕精密计算的生活会更加浪费时间。但她现在唯一富有的东西就是时间。青春的时间相当于无限的精力和健康的体魄,而一切都为了证明“我完全可以自己一个人生活”。
但她原以为真正的成熟是可以妥善地处理成年人之间的事,两个人或者一整个家庭的关系,包括拯救雅子。那明明是成年人自己都处理不了的矛盾。又是谁说只要是成年人就是成熟的人了?而她又为什么一定要去做拯救者?
问题在于,昼神身上又有什么机关触发了她的不平静和羞耻感呢。她想掩藏和伪装的,总会在他的目光之中变得无处遁形。
结束宵夜后昼神送津门回家。野泽眯起眼睛,用手肘捅了捅正不知道为什么主动给黑坂汇报今晚做了什么的上林,凑过去恶作剧得逞般耳语,终于抓到了总是压制自己一头的后辈的把柄一般扬眉吐气兴高采烈:“刚才吃面的时候,那家伙真的就快表现出不安了。”
“什么?”
发送完最后一句的上林抬起眼睛一脸困惑。
“就是说,”野泽兴致勃勃不厌其烦地宣布他的新发现,“视线时不时就往你们那里看,都有点坐立不安了。你和里沙不是以前就认识吗?”
“是啊,有什么关系吗?”
“这就是奈绪说的那个,”野泽托着下巴沉思几秒,灵光一现,“‘生怕被主人抛弃的大狗’,是这样的吧?”
应该是被雨淋湿的大狗。
上林叹了口气。虽然明白了他说出口的内容,但依然没理解他前言后语的逻辑,只好按下不提。